我倔强地别过头,将视线投向房间里那片冰冷的金属墙壁,仿佛上面刻着什么能让我逃离此刻窒息氛围的密码。空气凝滞得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身后,夜磷枭的呼吸声紊乱而粗重,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属于一个失控者的频率。往日里,他总是游刃有余,无论是作为慵懒无害的“小夜”,还是那个偶尔泄露一丝锋芒的组织高层,他都像一个精于算计的猎人,掌控着全局。
可现在,这个猎人似乎落入了自己编织的陷阱。
“求你……”
他的声音响起,破碎得不成调,像被寒风吹裂的琉璃。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陌生感。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站在暗火组织顶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夜磷枭,竟然在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恳求着什么。
“别这样对我……”他几乎是在呢喃,声音里的痛楚像无数细密的针,穿透空气,扎进我的耳膜。我能感觉到他向我靠近,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冷冽与淡淡硝烟的气息将我笼罩。一只手颤抖着向我伸来,我能感受到那只手在半空中因为犹豫而产生的微风,他想扳过我的脸,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那份迟疑里,满是对我抗拒的恐惧。
“璃璃……”他唤我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艰难挤出,“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告诉我……”
我的肩膀因为他声音里的颤抖而微微一僵。告诉我什么?告诉他那些他早已了然于心,却又固执地不肯相信的答案吗?
“你根本就不信任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终于转过头,却依然不去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那里曾经印着我的吻痕,如今却紧绷着,显露出主人内心的煎熬。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我看到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那双总是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桃花眼,此刻被痛苦和血丝填满。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被巨大的悔恨扼住了喉咙。他猛地扣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又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是我混账,是我多疑……”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高大的身躯微微弓起,像是承受着千钧重负。
“可你告诉我,我要怎么相信?”他死死地盯着我的侧脸,眼底的疯狂与绝望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你为了研究可以不顾一切,那我呢?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的质问像一记重锤,砸得我心口发闷。是啊,在他眼里,我这个化学天才,为了实验可以奋不顾身,甚至可以周旋于这群恶徒之间。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谜团和“目的性”。
“哪怕……哪怕骗骗我也好……”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哀求,“说你爱我……说你没有一直在利用我……”
“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我的声音因为委屈而变得尖锐,“可是换来的是什么?是你对我的监禁,是不信任!现在你来找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合拢的瞬间,仿佛隔绝了全世界的光。扣住我手腕的力道不知不觉地减轻了,只剩下徒劳的圈禁。“是我亲手毁掉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自己的情绪,却彻底失败了。再次开口时,声音依旧抖得厉害:“但我……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你可能只是在利用我……我就……”
他再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受伤幼兽的呜咽,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我心头猛地一酸。积压已久的委屈、被囚禁的愤怒、被怀疑的酸楚,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液体,冲出眼眶。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温度仿佛将他灼伤。
他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当他看到我满是泪水的脸时,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所占据,仿佛我的眼泪是能够将他彻底撕裂的利刃。
“别哭……求你别哭……”他的声音彻底破碎了,高大的身躯显得手足无措。他慌乱地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笨拙地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动作却轻柔得像在触碰蝶翼。“是我混蛋……我错了,乖乖,我错了,你打我好不好? 你打我……”
他竟真的抓起我的手,往他自己坚实的胸膛上捶去。那沉闷的撞击声,一声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你干嘛……”我抽噎着,用尽力气挣脱他握着我的手。这算什么?用自残的方式来祈求我的原谅吗?
“我想让你消气。”他被我挣脱后,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手臂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缓缓放下手,重新轻轻握住我的,那双曾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此刻被痛苦染得猩红,他低下头,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强迫我与他对视。
“璃璃,我只知道我快疯了……”他的呼吸灼热,带着一丝绝望的腥甜,喷洒在我的脸上,“璃璃,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那声音像是从他指骨的缝隙间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从未有过的狼狈与绝望。我心头一颤,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些安抚的话语,可理智却死死地拉住了我。
“嘁……”我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再次固执地别过头。
他见我依旧不愿看他,眼底最后的光亮也仿佛熄灭了,只剩下一片灰暗。但他没有放手,那份不甘心,那份深入骨髓的占有欲,让他无法就此罢休。
“璃璃……”他缓缓松开我的手,改而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他的掌心滚烫,动作却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我……我最后问一次……”他的呼吸都在颤抖,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真心爱过我?”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捅进了我心中最混乱的角落。爱过吗?我怎么可能没爱过。从那个笨拙地为我做饭、会在我被张扬欺负时挡在我身前的“小夜”开始,这颗心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沦陷。可这份爱,却被他亲手用怀疑的牢笼囚禁,变得面目全非。
“夜磷枭……”我终于正视他,看着他眼中的血丝与祈求,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起,“你是没长心吗?你自己不会感受吗?”
他被我问得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无数的回忆碎片大概正在他的脑海中翻涌——那些短暂的温柔,那些情不自禁的笑容,还有我看他时,眼底偶尔流露出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我怕……”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地,“我怕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捧着我脸颊的手轻轻收紧,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想从我的皮肤纹理中,找出爱过的证据。“璃璃,我不敢相信……除非你亲口告诉我……”
“既然如此,你又不信我说的,那你还问什么?”我被他这种矛盾的逻辑彻底激怒了。他想要一个答案,却又预设了不相信的立场,这算什么?一场自我折磨的游戏吗?
“因为……”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吞咽着满嘴的苦涩,“因为我宁愿听你亲口说我是个傻子,也不想带着疑问过一辈子……”
他的额角有青筋暴起,那是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几近崩溃的情绪的证明。“璃璃,我现在就像在地狱里煎熬,求你……给我个痛快……”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被硬生生拽出来,“告诉我实话,哪怕……哪怕会杀了我。”
好,好一个痛快。
一股决绝的念头在我脑中升起。既然他如此渴望被伤害,那我就成全他。既然我的爱让他痛苦,那我就用最伤人的话,来斩断这无休止的拉扯。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没有,我从来都不爱你,我只爱实验……”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或许是他的心脏,又或许是我的。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双桃花眼里所有的光芒,在这一刻彻底湮灭。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死心地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那片冰冷的湖面下,徒劳地寻找一丝名为“谎言”的涟漪。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说什么说?”我强忍着心脏的抽痛,冷漠地推开他的手,“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
“我……”他被我的话彻底噎住,想要相信,却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所有立场。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好……好...我信……”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呢喃。
那双曾经捧着我脸颊的手,此刻颤抖着,无力地从我身侧滑落。
“你,夜磷枭!”我真的快被他气死了!我说爱他,他不信;现在我说不爱他,他又摆出这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我怀疑再在这里待下去,我真的会被他这该死的矛盾逻辑活活气死。
“哼!”我重重地哼了一声,再也不想看他那张死灰般的脸,猛地转身,伸手去拉冰冷的门把手。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金属的瞬间,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了我的手腕。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濒临绝境的恐慌。
“别走……”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沙哑,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我回头,看到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只剩下这一个抓住我的动作,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
“求你……别走……”
“你干什么?”我怒道,“不走你还让我待在这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白色,生怕一松手,我就会像一缕青烟般消失不见。“我只是,不能看着你就这样离开……”
他努力站直身体,试图找回一丝属于暗火首领的尊严,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狼狈的颤抖。“璃璃……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就一个。”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我简直要抓狂了。
“最后一个,我保证……”他深吸一口气,却像是吸进了一口冰碴,失败得一塌糊涂。“如果……如果以后我完全信任你……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你,会留下来吗?”
问完这句话,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的灵魂仿佛悬在了万丈悬崖之上,而我的答案,就是决定他坠落还是得救的那只手。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却像个等待审判的孩子。我冷笑一声:“你若是完全信任我,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紧绷的神经。他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像是被我这句话击中了要害。
“所以,答案是不会,对吗?”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松开我的手腕,每一根手指都在抗拒着这个动作,都在哀鸣。“你……真的要走……”
看着他眼底彻底熄灭的光,我心底的怒火突然被一阵莫名的情绪取代。我看着他,反问了一句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
“我为什么要走?”
夜磷枭猛地抬起头,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被我的反问打得措手不及:“因为……因为你说……你不爱我……因为我伤透了你的心……”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不确定,眼睛却一刻也不敢从我身上移开,生怕错过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因为..….你想离开这里,继续你的研究……不是吗?”
积压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尽管我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身高和体型差距,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伸出一根食指,用力地戳在他的脑门上。
“你是脑子丢掉了吗夜磷枭?”我气得口不择言,“生存条件上,我被京大开除了,没有地方去,吃住都成问题,我在这里都能解决!精神层面上,我喜欢化学实验,这里的秘密实验室各种先进的仪器应有尽有,我随便出入使用,我为什么要走?还有!”
我加重了戳着他脑门的手指力道:“我说我爱你,和我做实验不冲突!你非要说我进入组织的目的不纯,非要怀疑我会有一天背叛组织!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想要怎样?”
一连串的质问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而出,把他砸得愣在原地。他呆呆地看着我指着他脑门的手指,那双死寂的桃花眼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重新点燃。
“我……”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脑似乎终于开始重新运转。
“所以……你不会走?”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触碰的希望,生怕自己听错了。“你……还愿意留在这里……和我……”
他不敢说出“在一起”那个词,仿佛一说出口,这脆弱得像泡沫一样的希望就会瞬间破碎。
我收回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口的起伏。看着他那副既期待又惶恐的样子,我心底的气消了大半,但嘴上却不肯饶人。
“不愿意……”
他眼底刚刚亮起的光芒,瞬间被这两个字压了下去,黯淡无光。
我顿了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才接着把话说完:“我不会走,但是我现在不愿意和你一起。我还在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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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磷枭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溺水。他被拖入冰冷刺骨的深海,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束光却从海面之上穿透而下,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
他听到了。她说,她不会走。
这个认知,像一股强大的暖流,瞬间驱散了他四肢百骸的冰冷。他还站在这里,心脏还在跳动,而她,也还在这里。
这就够了。这已经是他能奢求的,最好的结果了。
“好……好……”他努力组织着已经乱成一团的语言,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转机,“我……我给你时间……”
他看着她依旧带着薄怒的脸,那张让他爱到发疯,也恨到发疯的脸,此刻却无比生动,充满了生命力。他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像个愚蠢的暴君,试图用锁链去锁住一只本应在天际翱翔的凤凰,却忘了,真正能留住她的,从来都不是铁笼,而是她愿意栖息的梧桐木。
“我……会改……”他看着她的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许下这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做到的承诺,“会完全信任你……”
他向前迈了半步,却又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不敢再靠近。他怕自己的气息会再次让她感到被冒犯。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泪水的温度。
“只求你……”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他此生从未有过的卑微与乞求,“……别放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