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皇家陵寝连绵的山脉之上。星月无光,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天穹也为这片禁忌之地蒙上了黑纱。只有山风穿过千年松林的呜咽,时而高亢如泣,时而低沉如诉,在这死寂的夜里更添几分肃杀与凄清。远处陵区主道入口处,隐约可见几点飘摇的守陵灯火,如同幽冥的瞳眸,冷漠地注视着这片属于死亡的土地。
陈远半蹲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后,竖起手掌,身后众人立刻停下脚步,融入更深的阴影中。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前方——八名身着深灰劲装、气息绵长的身影分散潜行,时而贴地滑行,时而借石掩形,正是四皇子萧景琰精心挑选的亲卫。这些人的身手比宫廷禁卫更加利落,带着江湖人的干脆和军旅的纪律,在复杂地形中如鱼得水。赵虎伏在陈远左侧,粗壮的手臂按在刀柄上,肌肉微微绷紧,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右侧,苏清月紧贴着岩壁,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唯有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眸子,正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植被与土壤。阿青则落在稍后位置,这个曾经怯懦的仵作学徒,如今已能在这样的环境下保持镇定,甚至下意识地从怀中掏出小本,借着极微弱的天光记录着地形特征。
“前方三十丈,暗哨两处,换岗间隙二十息。”一名亲卫首领如鬼魅般掠回,声音压得极低,“已标记安全路径。”
陈远点头,没有多说,只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队伍再次移动,如同一群暗夜中滑行的游鱼,贴着山脊线,绕过巡逻的固定路线,避开高处可能存在的了望点。萧景琰提供的情报异常精准,甚至标注了某些守卫因地形造成的视线盲区。在这位四皇子数年来的暗中经营下,这座看似铁桶般的皇陵,早已被摸清了不少脉络。
约莫半刻钟后,队伍抵达一处绝壁之下。这里位于主陵区西南侧,背阴面常年不见日光,岩壁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和厚厚的苔藓,在夜色中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没有气势恢宏的神道入口,没有镇守的石像生,只有一片被岁月和植物几乎完全掩盖的凹陷,像是山体上一个不起眼的褶皱。
“就是这里。”陈远展开一张浸过特殊药水、唯有在特定角度光线下才能显影的丝绢地图。图上线条细密复杂,既有山势走向,又有隐秘标记。“潜龙径”——图注处以古篆小字标注。传闻是当年主持修建陵寝的大匠,暗中为自己及同僚留下的一条生路,亦是引地下水脉以调和地气、避免陵内积聚阴煞的隐秘通道。这样的后手,在历代皇家工程中并不鲜见,只是绝大多数永远沉寂,成为建造者带进坟墓的秘密。
赵虎上前,粗粝的手指在湿滑的岩石和虬结的藤蔓间细细摸索。他闭着眼,全凭触觉和多年来在黑暗中行动练就的直觉。呼吸悠长而平稳,整个人与周遭环境似乎融为一体。这位曾经的江洋大盗,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事,此刻显露出无可替代的价值。
片刻,他停在了一根看似与周围无数藤蔓无异的粗壮根茎旁。这根藤蔓根部的一块岩石,颜色略深,边缘的苔藓有极细微的、不自然的缺损痕迹。赵虎没有用力拉扯,而是以掌心贴住岩石,感受着其下的结构。然后,他左手固定藤蔓根部,右手手指按住岩石,以特定的角度和节奏——先向下轻压三寸,感觉到内部机括的轻微位移;停顿一息,再向上提起两寸;随即向左旋转半圈,听到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声;最后向右旋转一圈半。
整个过程缓慢而精确,仿佛在演奏一件精密的乐器。当最后半圈旋转完成时,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从岩壁深处传来,像是某个沉睡数百年的机括被温柔唤醒。紧接着,旁边一片爬满青苔、看似浑然一体的石壁,向内悄无声息地滑开尺许宽度。
一股风从中涌出。
那不是寻常的地穴阴风,而是混杂着泥土腥味、陈年水汽、矿物质特有的涩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时间本身沉淀下来的陈旧气息。风很凉,但并不刺骨,反而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恒温感。
洞口呈现,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内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一张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闯入者。
陈远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铜盒,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余支特制的蜡烛。这些蜡烛以蜂蜡混合数种树脂制成,燃烧稳定,火焰颜色会根据空气中不同成分产生微妙变化——遇瘴气泛绿,遇某些毒烟呈紫,缺氧时则变得微弱发蓝。他抽出一支,就着火折子点燃。
微弱的火苗亮起,橘黄色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光明。火焰稳定地燃烧着,颜色正常。陈远将蜡烛伸入洞口,观察片刻,火焰依旧平稳。
“空气尚可,但流通不畅。跟紧,保持安静,注意脚下和头顶,留心石壁变化。”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狭窄的入口处产生轻微的回响,更添几分地下世界的空洞感。
说完,他率先弯腰,踏入黑暗。烛光映亮前方:脚下是粗糙开凿、布满磨损痕迹的阶梯,一级级向下延伸,没入黑暗深处。两侧石壁潮湿,渗着水珠,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石壁上有斧凿的痕迹,不规则,显然开凿得仓促而隐秘。
苏清月紧随其后,她手中握着一个皮质小包,里面是她精心准备的各类药丸、药粉和银针。在这样封闭的地下环境,毒障、瘴气、伤病随时可能发生,她是团队生命的保障。踏入洞口时,她深吸一口气,不是紧张,而是专业习惯——辨识空气中的味道,预判可能的风险。
阿青第三个进入。这个年轻人如今眼中已少见惧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研究神态。他习惯性地掏出了炭笔和那个已被用得卷边的小本,目光立刻被石壁上偶尔出现的模糊纹饰吸引。那是些极古老的刻痕,大多已被水汽侵蚀得模糊不清,但隐约能看出螺旋、波浪和一些难以辨识的符号。他迅速勾勒着轮廓,眉头微蹙,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痕迹与之前案件中见过的各种符号联系起来。
赵虎最后进入。他没有立刻跟上,而是仔细检查了洞口边缘,确认机关能否从内部开启,又侧耳倾听外面动静片刻。确保无误后,他才闪身入内,并在进入后,按照开启的逆顺序,在内部石壁上找到一处隐蔽的凸起,用力按下。
“嘎……”轻微的摩擦声响起,那道石壁缓缓复位,将最后一线天光隔绝。黑暗彻底合拢,只剩下陈远手中那一点摇曳的烛火,成为这地下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队伍在狭窄的阶梯上排成一列,沉默地下行。脚步声在密闭空间中产生轻微的回响,与远处隐约的水滴声交织。空气越发沉闷,烛火偶尔轻微摇曳,映得众人脸上的光影不断变幻。
真正的潜入,此刻才开始。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深埋地底的千年谜团,是疯狂的长生野心,是必须阻止的灾劫,也是一条可能无法回头的路。
而他们,已踏入这条“潜龙径”,向着皇陵最深处的秘密,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