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光线被彻底隔绝,只剩下墙壁高处那个不足尺许见方的铁窗,透进一点惨淡的、被铁条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霉烂、污秽和某种铁锈般的陈旧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味道。
这是一间位于刑部天牢深处的独立囚室。比起初来此世时待过的那个充斥着绝望嚎叫与污浊泥泞的死牢,这里确实“优待”了许多。至少,它是单间,墙壁是粗糙但相对干燥的石块垒成,角落里有一堆还算干净的稻草权作床铺,甚至还有一个固定的、散发着恶臭的便溺石坑。没有其他囚犯的骚扰,没有狱卒随时的鞭打与呵斥。
然而,正是这种死寂的、被文明规则包装起来的囚禁,反而更令人窒息。没有了外界的干扰,所有的感知都被无限放大——黑暗中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远处不知哪个囚室传来的压抑咳嗽或梦呓,以及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跳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仅能通过那方铁窗透入光线的明暗变化来勉强分辨。
陈远没有像寻常囚徒那般焦躁地踱步或绝望地嘶喊,他只是静静地靠坐在冰冷的石榻上,身下粗糙的稻草硌着肌肤,带来一种真实的、提醒他此刻处境的存在感。他闭着双眼,看似在休憩,脑海中却如同暴风席卷过的海面,波涛汹涌。
这一次的危机,与初临此世时截然不同。那时,他虽然身陷死牢,命悬一线,但敌人攻击的是“顾云”这个身份所犯的“罪行”。他只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展现出超越常人的能力,便有机会破局,甚至因祸得福。那是一场关于能力和利用价值的博弈。
而如今,太子党攻击的,是他存在的根本——“身份”本身。
“前朝余孽”、“冒名顶替”——这八个字,像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直接捅向了他最脆弱、最无法辩驳的命门。他确实不是原来的那个顾云,他的灵魂来自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时空,他的知识体系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一切,在太子党精心编织的谎言和伪证面前,反而成了“确凿”的“罪证”。他们不需要证明他具体做了什么,只需要让所有人相信他“可能是”,那么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能长成将他吞噬的参天毒树。
一旦这个罪名坐实,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丢官去职那么简单。牵扯到前朝,涉及到皇权正统的敏感神经,最轻也是终身监禁,更大的可能,是抄家灭族!赵虎、阿青这些追随他的人,苏清月这个不顾一切为他辩护的女子,甚至可能连远在江南、与他素未谋面的所谓“顾氏”族人,都会被牵连,血流成河。
他个人的生死,在此刻,已与太多人捆绑在一起。
这已不再是个人能力的较量,而是深深卷入了帝国最高权力的斗争漩涡中心。太子与四皇子的夺嫡之争,因为他的出现和站队,变得愈发激烈和残酷。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既用他又防他,既赏他又纵容太子党攻击他。如今,这把火终于烧到了最核心、最不容触碰的禁区——身份与忠诚。
他深知,帝王心术,最忌惮的便是这种来历不明、可能动摇国本的存在。即便皇帝内心可能不完全相信太子党的指控,但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统治逻辑下,为了所谓的“稳定”,牺牲掉他这样一个臣子,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侵蚀着他的意志。听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不知道萧景琰在外如何奔走,不知道赵虎和阿青是否安全,更不知道苏清月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压力。这种与外界隔绝的无力感,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能消磨人的精神。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那两枚贴身收藏的轩辕镜碎片。冰凉的触感中,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般,在轻轻搏动。这来自遥远时空的神秘之物,是他与过往唯一的联系,也是他身处绝境中,除了自身信念外,唯一能抓住的、超乎寻常的依仗。
“真的……会到此为止吗?”一个微小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在心底响起。万劫不复的深渊,仿佛就在咫尺之遥。他仿佛能听到死刑判决落下时,镣铐拖地的刺耳声响,能看到法场上雪亮的刀光……
不!
陈远猛地睁开双眼,黑暗中,他的眸光锐利如星火,瞬间驱散了那一丝迷茫与软弱。他不能放弃。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活下去,更是为了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人。太子党可以编织谎言,可以伪造证据,但他们无法抹杀他做过的一切,无法否定他秉持的公理与正义。
他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而冰冷的空气。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梳理着堂上的一切细节,回忆着那份伪造族谱可能存在的破绽,分析着萧景琰可能采取的营救策略,思考着如何利用怀中碎片那微妙的感应……
天牢岁月,孤寂而漫长,每一刻都是煎熬。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求生的意志与智慧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压力的淬炼下,变得更加凝练和坚定。他知道,他必须撑下去,等待那或许渺茫、但一定存在的转机。这场关于身份存亡的战斗,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