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临时充作的问讯室内,气氛凝滞。香炉里升起的青烟笔直如线,仿佛也被这压抑的环境所冻结。陈远端坐主位,阿青在一旁负责记录,赵虎则抱臂立于门侧,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被带进来的林姨娘和她的贴身侍女翠珠。
林姨娘依旧是一身素缟,未施粉黛,眼眶红肿,楚楚可怜。她微微低着头,用绣着暗纹的绢帕轻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与哀戚:“……那晚妾身心绪不宁,总觉惶恐,便一直在小佛堂为太子妃娘娘诵经祈福,祈求上天庇佑娘娘凤体安康。直至……直至噩耗传来……”她说着,又哽咽起来,肩膀微微耸动,惹人怜惜。
翠珠跪在一旁,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小却清晰:“回大人,姨娘所言句句属实。奴婢一直在一旁陪着,添灯油,续茶水,姨娘确实一整晚都在佛堂诵经,未曾离开。”
陈远面色平静,无喜无怒,仿佛只是例行公事。他没有质疑林姨娘的主诉,反而将目光转向翠珠,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闲聊般的随意:
“哦?一直在佛堂。诵的是哪几部经文?可知晓具体名目?”
翠珠显然早有准备,流畅地回答:“回大人,主要是《金刚经》与《心经》,姨娘说此二经最能静心祈福。”
“《金刚经》……篇幅不短。”陈远微微颔首,“诵一遍需多少时辰?期间可曾歇息?”
“约莫大半个时辰一遍。”翠珠答道,“姨娘心诚,连续诵经,只在添灯油和饮茶时略作停顿。”
“添了几次灯油?何时添的?”陈远追问,目光落在翠珠微微绞紧的手指上。
“添……添了两次。”翠珠回忆了一下,“第一次约在戌时三刻,第二次在亥时正左右。” 时间点与她之前描述的诵经进程大致吻合。
“佛堂内燃的是何种檀香?气味如何?”陈远话题一转。
“是……是上好的沉水香,气味醇厚,有安神之效。”翠珠对答如流。
一切看似天衣无缝。主仆二人口径一致,细节充实。然而,陈远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却捕捉到了在询问某个特定问题时,翠珠眼底一闪而过的细微慌乱。
他不再询问侍女,转而看向林姨娘,语气依旧平淡:“林姨娘虔心礼佛,令人敬佩。不知那晚诵《金刚经》时,是默诵还是出声?若是出声,语调快慢如何?可曾遇到不解之处停顿思索?”
林姨娘抬起泪眼,带着一丝被质疑的委屈:“妾身是低声诵念,心绪不宁,语调或许稍快了些。至于经义……妾身愚钝,只是诚心念诵,不敢妄解。”
陈远点点头,不再多言。他起身,对负责陪同的东宫属官道:“劳烦带路,本官想去那间小佛堂看一看。”
小佛堂位于东宫一处僻静角落,陈设简洁,一尊佛像,一个蒲团,一张放置香炉、经卷的矮案,以及一盏精致的铜制长明灯(实为油灯)。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气味。
陈远的目光首先落在那盏长明灯上。灯盏造型古朴,盛放着灯油,一根灯芯探出,顶端有燃烧后形成的焦黑灯花。他仔细观察灯盏内壁和边缘堆积的烛泪(此处指冷却凝固的灯油残留物)。这些烛泪呈现出明显的分层结构,颜色深浅、质地略有不同,记录了不同时间段的燃烧状况。
他示意阿青取来工具——一把小巧的铜尺和几个干净的瓷碟。他小心翼翼地刮取不同层次的烛泪样本,分别放入瓷碟中。然后,他做了一件在旁人看来颇为怪异的事情:他让阿青点燃一盏同样制式、同样油料的新油灯,并开始用铜尺上的简易刻度,以固定的时间间隔(如半炷香),测量记录灯油的下降速度和灯芯燃烧后形成的新烛泪形态、堆积位置。
时间一点点过去,佛堂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陈远和阿青专注测量的身影。东宫属官和随行的三司官员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碍于陈远的特旨权限,不敢多言。
经过反复测量、比对和计算,陈远的心中渐渐清晰。他对比了林姨娘和翠珠声称的诵经起始时间(从戌初到接近子时),以及这期间理论上灯油应消耗的量与应形成的烛泪层次。再将此理论数据,与佛堂内这盏长明灯实际残留的烛泪层次、油位下降痕迹进行精细对比。
结果出现了偏差。
根据实际烛泪堆积的厚度、层次过渡的平滑度,以及灯盏内油位线之下的“干涸圈”范围推断,这盏灯在林姨娘声称的“整晚诵经”时间段内,实际燃烧的时间,比她声称的少了约莫半炷香!
这缺失的半炷香(约十五分钟),就像完美拼图上缺失的一小块,虽然不大,却足以破坏整体的完整性。这段时间,不足以完成复杂的仪式,但对于一个熟悉东宫路径、心中有鬼的人来说,足够她悄然离开佛堂,去完成某些关键动作——比如,将那个致命的桐木人偶,放入太子妃寝殿的梁柱缝隙;或者,去确认某些事情是否按计划进行。
陈远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这间静谧的佛堂,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那个夜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林姨娘那看似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在这科学而严谨的物证分析面前,终于露出了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痕。这道裂痕,将成为撬开整个阴谋真相的第一个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