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会审的公堂之上,那枚作为“铁证”的桐木人偶,被盛放在铺着玄色锦缎的托盘中,由衙役小心翼翼地呈到了陈远面前。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过巴掌大小,雕工粗糙,却因那密密麻麻的银针和暗红色的诡异符咒,散发出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邪异气息。满堂的目光,或审视,或敌视,或好奇,都聚焦在这小小的人偶,以及正准备查验它的陈远身上。
陈远并未急于触碰。他先是微微俯身,隔着半尺的距离,目光如炬,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人偶的宫装是粗糙的棉布所制,颜色暗沉,像是刻意做旧。那些银针,是寻常绣花针,并无特殊标记。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人偶本身的木质上。
他示意衙役将托盘放在旁边的桌案上,然后才从袖中取出阿青特制的、以丝绸包裹的薄皮手套,缓缓戴上。这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让原本有些嘈杂的公堂渐渐安静下来。
他伸出食指,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拂过人偶的表面。指尖传来的触感,木质略显疏松,带着一种新木特有的、未曾被岁月磨砺过的“生”气。他稍稍用力按压,木质便微微下陷,留下浅痕。
“阿青。”陈远头也不回地唤道。
一直静立在他侧后方的阿青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个小巧的松木匣子打开,里面是几样简单的工具:不同倍数的水晶透镜(简易放大镜)、几根粗细不一的银探针、一小叠吸水性极强的桑皮纸。
陈远先取过一枚倍数较高的透镜,对准人偶的木质纹理仔细观察。木纹清晰,颜色偏于浅黄,导管孔洞明显,几乎看不到任何因长期氧化或环境侵蚀而产生的深沉色泽或包浆。“木质新鲜,应为近期砍伐制作,绝非经年旧物。”他平静地陈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意味着,所谓的“埋藏已久、诅咒生效”之说,根基已然动摇。
接着,他放下了透镜,目光转向那些深深扎入木偶的银针,以及人偶身上雕刻出的五官轮廓和那些扭曲的符咒。他拿起一根银探针,并非为了刺探,而是作为参照物,比对着那些刻痕的深度、宽度以及边缘的毛糙程度。
“寻常人因怨恨而行厌胜之术,其心必是激愤难平,手下刻画,多用力迅猛,痕迹深浅不一,边缘往往崩裂粗糙,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戾气。”陈远一边用探针虚点着几处关键刻痕,一边缓缓道来,像是在给满堂官员上一堂特殊的验伤课,“诸位请看,此人偶眼、口、心等要害处的刻痕,以及这些符咒的笔画,其深度、宽度,几乎如出一辙,用力均匀得……近乎刻板。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经过了丈量,缺乏那种发自心底的、失控的恨意。”
他的话语引导着众人的目光,不少人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描述去观察,果然发现那些痕迹虽深,却透着一股不自然的“工整”。
最后,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那些用暗红色颜料(经初步检验,是朱砂混合了某种胶质)书写的符咒上。他换了一枚倍数更高的透镜,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沿着那些扭曲笔画的走向,一点一点地移动。
“看这里……转折处,”他示意离得最近的一位大理寺官员上前观看,“笔锋在此处有明显的、微小的顿挫,像是手腕在转换方向时遇到了无形的阻碍。还有这一笔收尾,力道本应收紧,却反常地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拖沓的余痕。”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堂上神色各异的面孔,最终落在那位代表皇帝旁听的司礼太监身上,语气笃定:“这种运笔特征,并非惯用右手者所为。更像是一个天生左利之人,或者长期双手并用以致习惯混淆者,在刻意模仿右手书写时,于不经意的细微之处,暴露了其左手发力、运笔的固有习惯。他在努力追求右手的流畅,但肌肉的记忆,却留下了左手的滞涩。”
堂内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这个发现,无疑是将侦查方向引向了一个极其具体的特征。
陈远褪下手套,声音清朗,做出了结论:“综上所述,此物,乃新近制作,其刻画者心绪冷静,甚至可说是‘专业’,并且,极有可能是一名习惯使用左手,或双手皆惯用之人。其目的,绝非简单的泄愤诅咒,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嫁祸!”
他略一停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太子一系官员所在的区域,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而据下官所知,四皇子府中所有登记在册的匠人、仆役,经初步核查,并无符合此‘左利或双利’特征者。此人偶的来源,恐怕还需另寻蹊径。”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那原本指向四皇子的“铁证”,在陈远抽丝剥茧般的分析下,不仅变得疑点重重,反而成了指向真凶的独特路标。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桐木人偶身上的银针,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