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很快召开了表彰大会,礼堂里红旗招展,人头攒动。
红色的横幅高高悬挂,“热烈庆祝我县农业技术革新取得重大突破”的字样格外醒目。
主席台上话筒已经摆好。县农业局、农机局的领导、公社管委会的所有干部以及各大队的支书、队长都已就座。
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后来者只能挤在过道和窗户边,嗡嗡的议论声,汇聚成一片兴奋的海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节日般的喜庆气氛。
大会进入第一项议程,审判李梅香。
公社武装部部长,一位面色黝黑、神情肃穆的中年军人,走到主席台上,宣读了《关于对李梅香同志破坏集体财产行为的处分决定》。
当“撤销民办教师资格”、“送往县水利工程指挥部参加劳动改造一年”的处分结果被清晰地念出时,台下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李梅香被两名女民兵带了上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头发凌乱,脸色惨白,身体不住地颤抖。
她不敢抬头看台下任何一个人,目光涣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带着哭腔念完了检讨书后,她几乎是被搀扶下去的。
台下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声浪,不少人都在唏嘘感慨——
“唉,好好一个文化人,怎么就……”
“劳动改造一年呐!这辈子算是毁了一半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她一个人就有那么大胆子?”
刘主任正坐在主席台靠边的位置,他努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平稳,端起茶杯的手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浑浊的烟雾,试图借此掩盖内心的波澜。
直到李梅香的身影消失在侧门,他心底那块高悬的巨石才轰然落地。
阴沉的眼神看向台下第一排就座的辛遥,刘主任心中暗恨——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丫头!
肃穆的气氛尚未完全消散,大会的第二项议程——表彰。
县农业局领导高度赞扬了固庄公社在农业机械化、技术革新方面取得的显着成绩,然后,宣读了表彰决定:
“授予榆林大队‘农业技术革新先进集体’荣誉称号!”
“授予辛遥同志‘县农业技术革新能手’称号!并奖励辛遥同志人民币三百元,和永久自行车一辆,以资鼓励!”
“哗——!”
掌声如雷,席卷了整个礼堂。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台下第一排那个穿着浅蓝色棉布衬衫、梳着两条黑亮麻花辫的姑娘身上。
辛遥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要撞出胸腔。
前世的委屈与今生的拼搏,在这一刻交织成难以言喻的酸胀感,涌上她的鼻尖。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手,掌心的胎记传来温热的悸动,仿佛也在为这重写命运的一刻而共鸣。
“姐!快上去啊!”身旁的辛邦激动地小声催促着。
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之后,才在如潮的掌声中稳步走向主席台。
从领导手中接过奖状和装着巨款的红信封时,她的手抑制不住地有些颤抖。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双眼睛,让她一阵眩晕。
主持人将话筒递到她面前,示意她讲几句。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
辛遥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凑近话筒,因为紧张,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台下父亲含泪的眼、张技术员鼓励的笑容,声音渐渐稳了些:
“这技术,我献给国家。希望咱们的农业机械化水平能再提高一步,希望咱们所有的生产队,地里的收成都能更好!”
“好!说得好!”
这番话,朴实无华,却情真意切,说到了所有庄稼人的心坎里。
掌声、喝彩声经久不息。
辛遥向着台下鞠了一躬,逃也似的快步走下了台。
李主任在台上笑得合不拢嘴,感觉脸上倍有光彩。
唯有刘主任,嘴角勉强向上扯着,机械地拍着手,眼神冰冷。
他心中翻涌着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恶念——建仁的命,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全都是拜这个丫头所赐!这个仇,他绝不会忘。
散会后,人们围拢着辛遥一家,祝贺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老辛,你养了个好闺女啊!”
“遥遥真是咱榆林大队的金凤凰!”
“三百块啊!遥丫头,这下可给你们老辛家立下大功了!”
三百元巨款!还有一辆永久自行车!
这些实实在在的奖励,比任何荣誉都更让社员们津津乐道。
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笔令人瞠目的财富。
有了这笔奖金,辛遥短期内都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还有父亲的腰疼问题,之前辛遥劝了多次,要陪他去市医院看看,他总觉得“没事、老毛病、浪费钱”,这次说什么也要带他去。
辛遥态度强硬,面对这个已经独当一面的女儿,辛林华妥协了,找大队开了介绍信,第二天就直奔宁市市医院。
辛遥直接挂了专家号,给父亲做了全面检查。
不只是腰疼的毛病,连老胃病也开了药。
辛林华听着医生的诊断和建议,看着女儿里外忙碌、缴费取药的身影,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骄傲。
这个沉默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汉,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曾经需要他庇护的雏鸟,如今羽翼已丰,正为他撑起一片天空。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辛林华话都多了起来。
看着父亲脸上久违的轻松,辛遥觉得,这比任何奖状和掌声都更让她满足。
离开宁市前,辛遥打听了一下新书书店的地址,特地跑去逛了逛,买了好几本农机和无线电方面的书籍,这些书里的知识才是她永远的底气。
回到公社的时候,辛遥特地去供销社买了一些糖果、饼干,还有一些瓜子、花生,准备回到大队后分给邻居们,大家都甜甜嘴。
乡下人家就是这样,家里喜事了,也得叫别人沾沾喜气。
还买了一条肉,一条鱼,攒的那点票用了个七七八八。
她拎着大包小袋,快活地跟在父亲身后一步一步往家走。
就算头顶着大太阳,满头大汗,都丝毫不影响她满心的愉悦,整个人像一棵汲取了充足阳光的小树,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