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调查组的效率比想象中要高。
维修点的进项出项，一条一条，账目清晰，与社员们的证词完全吻合，也完全符合政策规定。
调查结论很快出炉：匿名信举报内容纯属捏造，恶意诽谤。
维修点门上的封条被撕去，恢复了正常活动。大家都替辛遥松了口气，也更加唾弃那写匿名信的小人。
辛遥接到通知时，正在院子里帮父亲整理竹篾。
被证明清白，但她并没有太多喜悦，只有疲惫之后的一点释然。
几天后，《宁市日报》第二版刊登了郑记者的报道，占了不小的版面，标题醒目：
《巧手点亮废铁 丹心奉献集体——记宁城县固庄公社青年女技术员辛遥》
文章生动描绘了辛遥的先进事迹，称她为新时代农村女青年勇于突破自我的典范。报道旁边还配了一张辛遥在维修点里专注工作的照片，眼神明亮，神情认真。
报纸送到公社和大队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陆沉舟也拿到了一份报纸。
他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句地读完了那篇报道。然后，小心地剪下了文章，放进了日常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中。
做完这一切，他凝视着剪报照片上那个姑娘，指腹无意识地在她脸庞的位置轻轻摩挲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温柔。
农机站的“修旧利废”攻坚战取得了圆满胜利，站长老张带着陆沉舟和辛遥，意气风发地来到公社管委会，向主管部门做详细汇报。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老张红光满面，声音洪亮地念着成果数据：
“……此次共计修复大中型农机具十八台，小型农具四十七件，经测算，为公社集体节约采购资金预估超过三千五百元……”
分管农业的李主任频频点头，“好，很好！农机站变废为宝，意义重大！技术小组的同志们功不可没。”
“特别是辛遥同志，我看了报纸，有想法，有干劲，有技术，是我们公社青年的榜样啊！”
他转向与会众人：“我看，对于农机站和技术小组，必须进行通报表扬，并给予适当的物质奖励，大家有没有意见？”
大部分人都点头表示赞同，会议室里气氛热烈。
一个略显阴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主任，表扬和奖励是应该的。不过，”说话的分管人事调配刘主任，他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情绪。
“有些程序上的问题，我们还是得厘清一下，免得日后留下话柄，说我们公社管委会办事不讲规矩。”
李主任看向他：“老刘，你有什么看法？”
刘主任抬起眼，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坐在末位的辛遥，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寒意。
“首先，这次修旧利废，成绩是喜人的，但主要依靠的是农机站原有的技术力量，尤其是陆沉舟顾问带来的先进技术和指导。”
“辛遥同志呢，确实出了力，表现也不错，但她本身是榆林大队的社员，临时借调来帮忙，其贡献是否足以匹配如此高规格的表彰，是否需要区分主次，我觉得可以再斟酌一下。”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关于之前讨论的，是否将辛遥同志吸纳为农机站正式技术员的问题。”
“李主任，各位同志，我们公社农机站是技术岗位，进入是有严格标准和程序的。辛遥同志虽然表现出色，但她没有经过系统的技术培训，没有相关的学历证明或技术等级证书。”
“仅凭一个技术比武冠军和一次临时任务的表现，就破格招录，这……是否符合我们的人事制度和用人原则？”
“会不会开了不好的先例，让其他有学历、有资历的技术人员寒心？”
这一番话冠冕堂皇，句句原则，字字制度，巧妙地抹杀了辛遥的贡献，还堵了她破格录用的路。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刚才还纷纷附和的人，此刻都陷入了沉默，或低头喝茶，或若有所思。
张技术员的脸色由红转青，急道：“刘主任，话不能这么说！这次要不是小辛……”
“张技术员，”刘主任打断他，“我理解你爱才心切。但我们管理一个公社，不能只讲感情，不讲规矩。”
自从获悉刘建仁被捕背后有陆沉舟和辛遥的影子，刘主任就憋着一口气。如今，他在公社的位置上也日渐尴尬，地位摇摇欲坠，很多事不方便出手。
但动不了背景神秘的陆沉舟，难道还捏不软一个毫无根基的农村丫头？
辛遥坐在下面，手指微微蜷紧。刘主任话里的针对意味，让她的心慢慢沉下去。
李主任沉吟着，刘主任的话虽然不近人情，但在程序上确实挑不出大毛病。他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沉舟和辛遥，一时有些为难。
就在这时，陆沉舟开口打破了会议的凝滞：“刘主任考虑得很周全，程序的确重要。”
所有人都看向他。刘主任也眯起了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沉舟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不过，衡量一位技术人员的价值，归根结底要看其实际解决生产难题的能力和已经做出的贡献。”
“辛遥同志在县级技术比武中夺得桂冠，这是经过全县同行检验的硬实力。”
“她一手建立并运作的维修点，得到了《宁市日报》的公开报道和赞扬。这既是她的个人荣誉，也是我们公社的光彩。这些，难道不都是比一纸文凭更有力的证明吗？”
“至于正式录用的人事问题，我认为不必急于一时，也不必特殊对待。农机站每年都有技术考评，按正常程序考核辛遥同志，届时再审议是否破格录用。这样，既遵循了制度，又能真正做到人尽其才。”
“刘主任，您看这样是否更稳妥？”
他将问题抛回给刘主任，若再反对，就是刻意阻挠，而非坚持原则了。
刘主任脸色阴沉，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就按惯例考核评议再说吧。”
李副主任见状，立刻拍板：“好！那就这么定了！如果辛遥同志真才实学，咱们公社就给她这个平台！”
回去的路上，张技术员犹自愤愤不平。辛遥沉默着，感受到了无形中权力的挤压和恶意。
陆沉舟走在她身边，忽然低声说：“别担心。”
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辛遥侧头看他，发冷的心慢慢回暖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