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屏幕的光,在渐渐昏暗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眼。那短短一行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抵在陈远的咽喉。“老地方”指的是医院后门那间“转角”咖啡厅,还是那个红色的公共电话亭?或许是前者,毕竟电话亭太开放,不适合“谈话”。
孙建国,还是阿勇的人?从语气看,不像阿勇的直接粗暴,更像孙建国那种包裹着威胁的“温和”。但无论是谁,这条短信都传递出几个明确信息:一,对方一直在监控,对刘主任的来访有反应;二,他们不耐烦了,要再次“约谈”;三,他们知道陈远在犹豫,在权衡,所以警告他“想清楚再开口”。
这个“口”,是指对刘主任开的口,还是指对他们自己?或者,两者皆是?
陈远缓缓将手机屏幕按灭,病房重新陷入昏暗。他感到一阵眩晕,不仅仅是身体的原因。刚刚还在艰难权衡是否借助“官方渠道”,黑暗中的手就再次伸过来,将他拽回现实的残酷漩涡。他就像一只被蛛网层层缠住的飞虫,刚刚看到一丝外界的光亮,黏稠的蛛丝就又缠了上来,并且开始收紧。
“谁……谁发的?”李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远摇摇头,没有回答。他不想让李静承受更多具体的恐惧。他将手机塞回抽屉深处,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
“远哥,我们……我们报警吧!把短信给周警官看!”李静抓住陈远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这是威胁!警察能管的!”
“管?怎么管?”陈远的声音嘶哑而疲惫,“一条没头没尾的短信,约你去咖啡厅,警察能做什么?提前布控?对方可能根本不去,或者换个地方。而且……”他看向李静,眼中是深深的无奈,“一旦报警,就彻底撕破脸了。阿勇他们说过,警察问也要说不知道。我们主动报警,等于告诉他们,我们要‘开口’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李静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她明白丈夫的意思。报警非但不能提供保护,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对方敢发这样的短信,就不怕你报警,甚至可能就在等你报警,然后采取更极端的手段。
“那……那就不去!我们不理他!”李静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倔强。
“不去?”陈远苦笑,“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知道孩子的幼儿园。刘主任来过,他们肯定也知道了。我们躲得了吗?这次不去,下一次,来的可能就不是短信了。”
去,可能是陷阱,是逼迫,是最后通牒。不去,可能招致更直接、更无法防范的打击。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陈远闭上眼睛,药物的副作用和极度的精神压力,让他的大脑像是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重而混沌。他感到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向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背后是步步紧逼的恶狼,而远处那根看似坚固的“橄榄枝”(刘主任),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飘忽不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夜色完全笼罩了病房。李静没有开灯,只是坐在黑暗里,紧紧搂着已经睡着的小宝,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陈曦在婴儿床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陈远的思维却像困兽般挣扎着,试图在绝境中寻找到一丝缝隙。对方让他“想清楚再开口”。这句话,是否可以反过来理解?他们也在忌惮他“开口”,无论是向他们,还是向刘主任。他们想在他“开口”之前,再次控制局面,或者,达成某种新的“共识”。
那么,他是否可以……利用这种忌惮?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幽幽亮起。他不能完全屈从,也不能硬碰硬。或许,他可以尝试……在夹缝中,制造一种新的“平衡”?一种让对方既不敢轻易动他,又暂时无法完全控制他的“僵持”状态?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拿捏,需要演一出逼真到极致的戏,更需要一点运气。任何一步出错,都可能满盘皆输。
但,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第二天,陈远以身体不适为由,让李静通知王芳暂时不要来探望。他需要单独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不想让王芳卷入更深,也不想让她成为对方进一步施压的借口。
整个上午,陈远都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实则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完善那个疯狂的计划。他需要计算每一个细节,预设对方的几种可能反应,并想好应对之策。这比他进行任何康复训练都要消耗心神。
下午三点半,距离短信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陈远挣扎着坐起身,让李静帮他换上一件干净的病号服。他的动作缓慢,呼吸有些急促,脸色在日光灯下显得异常苍白。
“远哥,你……你真的要去?”李静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抖得几乎扣不上扣子。
“嗯。”陈远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解释。他从抽屉里拿出那部旧手机,开机,然后极其缓慢地,开始在上面打字。
李静凑过去看,只见他打下的是一段更加混乱、更像呓语的“记忆碎片”,夹杂着对“疤脸男人”、“河边夜晚”、“争吵”、“箱子”、“带血的本子”等元素的描述,但时间、地点、人物全都模糊不清,前言不搭后语。最后,他加了一句:“头痛,睡不着,总梦见这些,吓醒。想找人说,又不敢。怕害了家里人。”
他检查了一遍,然后,将这段文字,用短信的方式,发给了孙建国上次留下的那个新号码(阿勇给的那个一次性的号码他没敢存,但孙建国的他记在了心里)。发送成功后,他立刻删除了发送记录和这条短信本身。
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在赴约前,主动“泄露”一点更加混乱、更加不可控的“记忆碎片”,并表达出强烈的恐惧和倾诉欲,但对象是孙建国。他要让孙建国(以及他背后的人)觉得,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记忆的“闸门”可能随时失控,而他想“找人说说”的冲动正在压过“闭嘴”的警告。这既是一种施压(看,我快控制不住了),也是一种试探(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这个“麻烦”?)。
做完这些,他将旧手机塞进病号服内侧一个缝制的暗袋(李静偷偷帮他缝的),然后对李静说:“静静,我出去一下。如果……如果我六点还没回来,你就给王社工打电话,告诉她,我去见孙建国了,在‘转角’咖啡厅。别的,什么都别说。”
李静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死死抓住陈远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远哥……”
陈远轻轻掰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转身,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出了病房。
走廊里灯光惨白,消毒水的气味一如既往地浓烈。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的隐痛,但陈远却走得异常平稳。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那簇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他没有坐电梯,而是沿着安全通道,极其缓慢地向下走。楼梯间空旷安静,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在回荡。他要拖延时间,要让孙建国先收到那条“混乱”的短信,要让对方有时间去琢磨、去反应。
当他终于走到一楼,穿过大厅,推开后门时,时间刚好是下午三点五十八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向斜对面那间“转角”咖啡厅。
玻璃窗反射着阳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传来熟悉的闷痛。然后,他迈开脚步,像上次一样,缓慢而坚定地,穿过街道,走向那扇叮咚作响的门。
这一次,他不是去祈求,也不是去屈服。他是要去下一注孤注一掷的赌注,用自己的恐惧、混乱和那点可怜的“记忆碎片”作为筹码,在深渊的边缘,与魔鬼进行一场无声的谈判。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胜算,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谈判。他只知道,沉默已经无法保护家人,他必须让这沉默本身,变成最有分量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