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主任和张工作人员离开后,病房里像是被抽干了空气,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李静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软,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陈远靠在床头,额头上冷汗涔涔,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刚才那番对话背后蕴含的、令人心悸的深意。
“组织上”……“更相关的部门”……“转达群众的呼声”……
这些字眼,在普通老百姓听来,可能只是官样文章的套话。但落在陈远这样一个正被黑暗中的手死死扼住喉咙、又隐约感觉到某种更大风暴临近的人耳中,却无异于惊雷。
这不是普通的民政关怀。这更像是一种……极其谨慎的、来自体制边缘的接触和试探。刘主任亲自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督促救助流程”。她是在观察,在评估,或许,也在传递某种信号——我们知道你遇到了麻烦,我们知道这麻烦可能牵扯更多,如果你愿意,并且“想起了什么”,有一条非常规的、但可能更有效的渠道。
这条“渠道”通向哪里?是公安?是纪委?还是某个正在暗中调查江大川及其关联势力的专案组?
希望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陈远心底重新燃起,但随即就被更深的恐惧扑打。这条渠道,无疑也充满了风险。向“组织”开口,意味着彻底站到阿勇、孙建国那伙人的对立面,甚至可能成为他们与官方力量博弈中的一枚关键棋子,或者……牺牲品。而且,刘主任并未做出任何承诺,只是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可以转达”的活口。这橄榄枝,既可能是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将他更快拖入漩涡的绞索。
“远哥……他们,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李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远缓缓摇头,声音干涩:“不知道。但肯定……不只是为了那点救助款。”
“那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听她的,跟‘组织’说?”李静眼中燃起一丝期盼,那是长期压抑后对强大力量的天然依赖。
“不能说。”陈远却果断地否定了,眼神里是清醒的痛苦,“至少现在不能。我们不知道她到底代表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贸然开口,万一……万一她那边走漏风声,或者力量不够,我们就是第一个被碾碎的。阿勇他们,绝不会允许我们跟官方接触。”
希望刚燃起,就被现实的冰冷残酷浇灭。李静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那……那我们就这样干等着?等着他们下次再来?还是等着阿勇他们哪天没了耐心?”
陈远沉默着。他也不知道答案。主动联系民政的试探,引来了超出预期的回应,但这回应并未指明道路,只是将选择的艰难和风险的巨大,更清晰地摆在了他面前。
身体的警报就在这时拉响了。或许是因为刚才极度的紧张和精神冲击,或许是因为连日来超负荷的康复训练积累的疲惫,陈远感到胸口那熟悉的闷痛骤然加剧,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远哥!你怎么了?”李静惊慌地扑到床边。
陈远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却只发出嗬嗬的喘气声。李静连忙按响了呼叫铃。
护士和值班医生很快赶来,检查后发现陈远心率过快,血氧饱和度有所下降,怀疑是情绪激动或过度劳累引发的胸膜反应或轻微肺部问题。医生给他用了药,挂了缓解痉挛和营养心肌的输液,并严厉告诫必须绝对卧床休息,避免任何情绪波动和体力消耗。
“陈先生,你的身体基础还很差,胸膜粘连没有完全稳定,肺部功能也脆弱。再这样下去,一旦出现严重感染或胸膜腔再次出血,后果不堪设想!”医生的语气带着责备和无奈。
陈远闭着眼睛,任由冰凉的药液一滴滴流入血管。身体的脆弱,再一次无情地嘲笑了他刚刚升起的、那点可怜的“主动权”。他连下床走几步都随时可能倒下,拿什么去跟那些藏在暗处的恶狼周旋?又拿什么去接住那根不知是福是祸的“橄榄枝”?
药物的作用让他昏昏沉沉,但意识却无法真正安歇。刘主任平静却深邃的目光,阿勇凶狠的警告,孙建国诡异的笑容,还有李静绝望的脸,小宝惊恐的眼睛……各种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翻腾、交织。
他觉得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强大气流撕扯着,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王芳在傍晚时分赶来,得知下午刘主任来访和陈远身体出现状况后,脸色异常凝重。她听完李静带着后怕的叙述,久久没有说话。
“王社工,你说……那个刘主任,她到底……”李静忍不住问。
王芳深吸一口气:“很难说。有两种可能。一,民政系统内部可能接到了上级或相关部门的协查要求,在走访困难群众时‘顺便’留意特定情况,刘主任是履行公务,但敏锐地察觉到了你们家问题的特殊性,所以亲自来确认,并留下一个合规的‘接口’。”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第二种可能……刘主任本人,或者她所在的某个‘圈子’,本身就与正在进行的某些调查有间接联系,甚至可能承担一部分外围信息收集的工作。她通过正规工作渠道接触你们,既是一种掩护,也是一种筛选和试探。”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陈远一家已经被纳入了某个更大范围的“视野”之中。这未必是坏事,但也绝谈不上安全。
“陈大哥现在的情况,不宜再做任何冒险的举动。”王芳看着病床上脸色灰败、闭目不语的陈远,语气沉重,“当务之急是稳住他的身体。其他的……只能静观其变。刘主任既然留下了话,如果真有需要,她或者她背后的人,可能还会再接触。但我们不能主动。”
被动,依然是主旋律。哪怕看到了新的可能性,孱弱的身体和险恶的环境,也迫使他们只能继续等待。
接下来的两天,陈远被迫卧床静养。药物让他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或半昏睡状态,减少了思考带来的痛苦,但也剥夺了他最后一点自主感。李静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喂水喂药,擦拭身体,处理大小便。她以惊人的韧性支撑着,但眼底的疲惫和空洞,却一日深过一日。小宝变得异常安静乖巧,常常自己坐在角落画画,或者看着窗外发呆。
病房里,只有陈曦偶尔的啼哭和咿呀声,带来一丝属于生命的、微弱却顽强的气息。
这天下午,陈远从一段混乱的梦境中醒来,感觉精神稍好一些。他让李静把床摇高,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一层疲惫的金色。
“静静,”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跟那个刘主任说了,把我知道的、猜到的,都告诉她……你觉得,会怎么样?”
李静正在叠衣服的手停住了。她转过身,看着丈夫,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恐惧、期待、茫然。“我……我不知道。也许……也许真能有人管管那些坏人?也许……我们能得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明显的不自信,“可是……万一她帮不了我们,反而害了你呢?阿勇他们……”
“是啊,万一呢。”陈远喃喃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这是一场赌注巨大的赌博,赌的是“组织”的力量和决心,赌的是对手的反应速度,赌的是他自己和家人的运气。而他的筹码,除了那条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旧账”线索,就只有一家四口脆弱不堪的性命。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和无力。成年人的世界,所谓的“选择”,往往只是在几条通往不同悬崖的路上,挑选一条看起来坡度稍缓的。而真正的生路,可能根本不存在于他们目力所及的范围。
就在这时,陈远那部沉寂了好几天的旧手机,突然在抽屉里震动起来。不是来电,而是收到了一条短信。
李静和陈远同时一惊。这部手机早就该没电了,而且卡也被拔了!
陈远示意李静拿过来。李静颤抖着手取出手机,屏幕果然亮着,显示有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陈远接过手机,点开。短信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句话:
“老地方,明天下午四点。一个人。想清楚再开口。”
没有署名。但“老地方”和“想清楚再开口”的措辞……是孙建国?还是阿勇手下其他人?
对方果然没有消失!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刘主任的来访,可能已经被他们察觉!这条短信,是警告?是新的试探?还是……最后的通牒?
陈远握着手机,只觉得那冰凉的机身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手掌生疼。刚刚升起的一丝对“官方渠道”的权衡,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黑暗深处的召唤击得粉碎。
橄榄枝尚未握紧,背后的刀锋,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躺在病床上,看着那条简短却充满压迫感的短信,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风暴眼最中心的位置。无论转向哪一边,都可能被撕得粉碎。而时间,又一次开始滴答作响,催促着他做出那个可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无比沉重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