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石林如同天然的迷宫,嶙峋的怪石在幽绿灯火下投出张牙舞爪的阴影。赵无妄四人不敢停留,在月无心蛊虫的探路和沈清弦异瞳对能量流动的粗略感知下,尽量避开“宾客”聚集的主要路径,向着园林更深处、也是那甜腥邪气愈发浓烈的方向潜行。
苏云裳紧紧跟在月无心身侧,心脏仍在因之前的围杀和狂奔而剧烈跳动,但她强迫自己冷静观察。她注意到,越是远离喧闹的主宴场,周围的环境就越发“失真”。那些精心修剪的花木变得颜色暗沉,形态萎靡,假山石上攀附的藤蔓枯黑如铁,脚下的鹅卵石小径偶尔会“蠕动”一下,仿佛由什么活物铺就。空气除了那令人作呕的甜腥,还夹杂着一股……隐约的、肉类被反复蒸煮后特有的、油腻而沉闷的熟荤气。
“这边。”月无心忽然停下脚步,鼻翼微微翕动,指尖一只形如瓢虫、背甲闪烁着暗红光泽的蛊虫正不安地爬动,“‘血蛊’的残余气息,还有……很浓的‘死气’和‘怨火’味。前面,应该就是这‘宴席’的‘灶间’了。”
“灶间?”赵无妄目光一凛。在这样一个以“宴”为核心的梦境里,供应“食物”的厨房,无疑是关键地点,很可能隐藏着这个梦境最残酷的真相,甚至是钱夫人力量来源的一部分。他看向沈清弦。
沈清弦闭目凝神片刻,再睁开时,异瞳中闪过一丝惊悸:“前面……怨气很重,非常重……驳杂,混乱,充满了痛苦和……麻木。还有很多……被束缚的‘灵’,很微弱,在哀嚎。”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比她之前感知到的任何地方都要集中和强烈。
“看来,来对地方了。”赵无妄低声道,“小心,这里很可能有守卫,或者……更糟糕的东西。”
四人放轻脚步,借助石林和枯木的阴影,缓缓向前摸去。穿过一片凋零的蔷薇花架,前方出现了一排黑瓦白墙的平房,与整个园林的奢华风格格格不入,显得低矮而阴森。平房没有窗户,只有几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其中一扇门虚掩着,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漏出,伴随着更加清晰的切剁声、滚水沸腾声、以及铁器刮擦的刺耳声响。那股混合了熟肉、血腥、香料和某种难以言喻腐败气息的味道,浓烈到几乎形成实质的雾气,从门缝和屋檐下袅袅飘出。
这里,就是钱府的“厨房”。梦境中制造那些“佳肴美酒”的源头。
赵无妄示意众人伏低身体,悄悄靠近那扇虚掩的门。月无心指尖弹出两只细小的、近乎透明的“窥影蛊”,顺着门缝钻了进去。片刻后,她脸色微变,收回蛊虫,低声道:“里面空间很大,有至少十几个‘人’在忙碌,动作僵硬,和外面的‘宾客’差不多,但怨气更重。中间……有个大家伙,气息很邪,可能就是管事的。”
“能看清在做什么吗?”沈清弦问。
月无心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处理‘食材’。”
苏云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赵无妄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自己和月无心,又指了指门内,然后对沈清弦和苏云裳做了个“留守、警戒”的手势。厨房内部情况不明,空间可能有限,他和月无心进去探查更为灵活,沈清弦和苏云裳在外把风,万一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沈清弦虽然担心,但也知道这是合理的安排,点了点头,拉着苏云裳隐入一旁更深的阴影里,紧盯着来路和厨房的其他出口。
赵无妄和月无心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动作。月无心指尖再次弹出几缕极淡的、带着安神致幻效果的蛊雾,顺着门缝飘入。赵无妄则在她动作的同时,如同狸猫般无声无息地贴近门缝,向内窥视。
门内的景象,让即便是见惯了古玩行当里阴私诡事的赵无妄,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厨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得多,更像是一个屠宰场与厨房的结合体。墙壁被经年累月的油烟和不明污渍熏得黑黄,挂着各式各样寒光闪闪、但形状怪异的刀具和钩子。十几座巨大的灶台燃着幽蓝色的火焰,上面架着比人还高的铁桶或蒸笼,热气腾腾,不断发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正在“忙碌”的“人”。
他们穿着统一的、沾满油污血渍的灰布短打,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流水线上的工人。有的正将一些看不清原本形态的、暗红色的“肉块”从巨大的木桶里捞出,放在砧板上,用沉重的砍刀机械地剁砍;有的正在清洗一堆堆灰白色的、疑似内脏的东西,水流冲刷下,泛起浑浊的血沫;有的则在巨大的铁锅前翻炒着什么,锅铲与铁锅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这些“厨工”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灰雾中,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透出和外面“宾客”一样的灰白死寂。他们身上缭绕的怨气浓得几乎化不开,丝丝缕缕地向上飘去,汇入屋顶某处。整个厨房弥漫着一种令人绝望的、重复劳作的死寂氛围,只有器械碰撞和烹饪的声音,没有任何活人的交谈或喘息。
而在厨房的最深处,靠近一座最大、火焰最旺的灶台旁,矗立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门口,身穿一件油腻发亮的黑色皮质围裙,围裙下是鼓胀得极不自然的躯体。它似乎不止有两条手臂——赵无妄看到至少有四条粗壮的、覆着青灰色角质层的手臂在同时动作,两条在挥舞着两把巨大的剔骨刀,对着砧板上一个尚能看出人形的躯体进行精细的“分割”,动作娴熟得令人胆寒;另外两条手臂,一条在操控灶火,一条正从一个冒着泡的陶罐里,舀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淋在旁边一个装满“肉块”的大盆里。
那液体……与宴席上的“赤玉浆”气味一模一样!这里竟是那“人血酒”的酿造或调制之地?
更让赵无妄瞳孔骤缩的是,在那高大身影的腰间,挂着一枚在幽蓝灶火下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玉佩。玉佩的形制,与之前在“血宴”梦境破局时,月无心感应到的、与“血蛊”相关的那枚“钱夫人赏赐的玉佩”描述极其相似!难道这就是月无心所说的“核心”?
似乎察觉到了门外细微的动静,也可能是月无心的蛊雾引起了它的警觉,那高大的身影——厨师长——动作忽然一顿。
它缓缓地、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脖颈仿佛锈住般的僵硬感,转过了头。
赵无妄终于看清了它的“脸”。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更像是一团揉皱的、沾满血污油渍的面皮,勉强捏出了五官的轮廓。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陷的黑洞,里面跳动着两小点幽绿色的火焰。鼻子只剩两个孔洞,嘴巴是一条裂开到耳根的缝隙,里面是层层叠叠、如同锉刀般的细小利齿。
它的“目光”(如果那两点绿火算是目光的话)似乎越过了门缝,精准地锁定了赵无妄和月无心的藏身之处。
“嗬……有……老鼠……溜进来了……”
一个沙哑、浑浊,如同破风箱鼓动般的声音,从它裂开的嘴缝里挤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捕食者般的兴奋。
“被发现了!退!”赵无妄低喝一声,毫不犹豫地抽身后撤。
月无心动作更快,在赵无妄出声的同时,她已反手弹出数点炽烈的磷火蛊,并非攻击厨师长,而是射向厨房内堆积的某些看似干燥的柴垛和油布!
“轰!”
磷火沾物即燃,瞬间在厨房内爆开几团不大的火球,虽然无法对那邪异的厨师长造成实质伤害,却成功制造了混乱和短暂的视线遮蔽。几个靠近火源的“厨工”动作呆滞地试图扑打火焰,反而引火烧身,发出无声的挣扎,化作人形火炬。
“嘶——!!!”
厨师长发出愤怒的尖啸,四条手臂狂乱挥舞,将着火的“厨工”扫飞,庞大的身躯猛地转向门口,眼中绿火大盛。它显然被这挑衅激怒了。
“走!”赵无妄和月无心已退出数步,对沈清弦和苏云裳喊道。
四人毫不犹豫,转身就朝着来时的石林方向狂奔。他们最初的计划是潜入探查,既然被发现且对手实力不明(那厨师长的压迫感远超寻常“宴傀”),立即撤离才是上策。
然而,厨师长的速度超乎想象!
它那庞大的身躯看似笨重,移动起来却迅猛如风,四臂着地(其中两臂仍握着剔骨刀),如同某种巨大的畸形蜘蛛,轰隆隆地撞开厨房包铁的木门,追了出来!沿途的假山石被它轻易撞碎,枯木被它随手折断,威势骇人。
“分开跑!石林里汇合!”赵无妄当机立断,四人在一起目标太大。他拉起沈清弦,拐向左侧一条狭窄的石缝。月无心则拽着苏云裳,冲向右前方一片更密集的怪石区域。
厨师长在路口略微一顿,绿火闪烁,似乎在判断。最终,它选择了追向赵无妄和沈清弦——或许是因为赵无妄刚才的窥视,或许是因为两人身上的“活气”更吸引它。
沉重的脚步声和碎石崩落声紧追不舍。赵无妄和沈清弦在狭窄、曲折的石缝中拼命穿行,这地形限制了厨师长的速度,但也让他们几乎没有喘息之机。
“它的弱点……可能是那玉佩!”沈清弦喘息着喊道,她的异瞳在奔跑中仍死死锁定后方那庞大的阴影,“它身上的怨气和其他‘厨工’一样,都向玉佩汇聚!玉佩也在吸收厨房里弥漫的怨气!那是核心,也可能是它的力量来源和控制节点!”
“玉佩……”赵无妄脑中飞快回忆刚才惊鸿一瞥,那玉佩似乎就挂在厨师长腰间偏左的位置。要夺玉佩,就必须近身,面对那四只挥舞着恐怖刀具的手臂!
眼看前方石缝渐宽,即将进入一片相对开阔的碎石地,一旦出去,失去地形掩护,他们立刻就会被追上。
“拼一把!”赵无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停下脚步,将沈清弦往旁边一块巨岩后一推,“躲好!”
他则转身,面对着轰鸣追至的厨师长,非但没有逃跑,反而从怀中掏出了……之前在宴席上,他泼洒残酒时,顺手藏起的那个尚有少许“赤玉浆”残液的破酒壶!
厨师长庞大的身躯挤开最后一块碍事的石头,出现在赵无妄面前数丈之外,幽绿的鬼眼死死盯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小虫子,裂嘴发出威胁的低吼,四条手臂上的剔骨刀反射着森寒的光。
赵无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猛地将破酒壶中仅剩的那点粘稠猩红的“赤玉浆”,朝着厨师长腰间玉佩的大致位置,狠狠泼了过去!
“嗤——!”
酒液泼在厨师长油腻的皮质围裙和青灰色的皮肤上,立刻冒起一股带着恶臭的青烟,发出腐蚀的声响。厨师长发出一声痛楚与暴怒混合的嘶吼,被酒液泼中的部位皮肤迅速焦黑翻卷。
然而,那玉佩似乎有某种防护,酒液并未直接命中玉佩本身,只是溅到周围。
这点伤害,显然不足以重创厨师长,反而彻底激怒了它!
“死!!!”
它狂吼一声,四条手臂中的两只握着剔骨刀的手臂,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一左一右,交叉斩向赵无妄!刀风凄厉,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赵无妄瞳孔骤缩,他已来不及躲开这致命的交叉斩击!眼看就要被分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
两道细微的破空声从侧上方传来!
是月无心和苏云裳!她们并未走远,而是绕到了侧面的石崖上!
月无心弹出的,是两根细若牛毛、却坚韧无比的蛊丝,精准地缠住了厨师长右侧斩下的那只持刀手臂的手腕,猛地向旁边一拉!虽然无法完全阻止那势大力沉的一斩,却让其轨迹偏斜了寸许!
而苏云裳掷出的,是她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根尖锐银箸!她不懂高深武功,但准头极佳,银箸化作一道银光,直射厨师长那两点幽绿的左眼!
厨师长下意识地偏头闪避银箸,左手的斩击也随之一滞。
就是这瞬息的机会!
赵无妄身体后仰,几乎是贴着地面,从那偏差了寸许的刀锋缝隙中险之又险地滑了过去!冰冷的刀锋擦着他的鼻尖和胸腹掠过,割破了他的衣襟,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他滑到厨师长身侧,眼角的余光清晰看到了那枚挂在腰间、正在微微发光的玉佩!
没有时间犹豫!赵无妄弹身而起,将全身的力量和速度提升到极致,右手五指并拢如锥,狠狠地戳向那枚玉佩的连接处——一条看似普通的皮绳!
“噗!”
皮绳应声而断!
玉佩脱离开来,向上飞起!
厨师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混合着惊恐与疯狂的嚎叫!它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四条手臂的动作瞬间变得混乱而不协调,眼中绿火明灭不定,身上那浓稠的怨气开始剧烈翻滚、逸散!
“就是现在!”月无心在石崖上厉喝,双手结印,一只拳头大小、形如甲虫、口器狰狞的噬魂蛊振翅飞出,快如闪电,直扑那尚在半空中的玉佩!
与此同时,沈清弦也从藏身的巨石后冲出,她的异瞳死死锁定玉佩,娇叱一声,将这段时间压抑的恐惧与看到厨房惨状后的愤怒,尽数灌注于瞳力之中,一道无形却锐利的精神冲击,如同尖针,狠狠刺向玉佩本身!
“不——!!!”
厨师长徒劳地挥臂想去抓住玉佩,但它身体正处于力量紊乱状态,动作慢了半拍。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月无心的噬魂蛊口器狠狠咬在玉佩上,沈清弦的精神冲击也同时抵达。那枚温润的玉佩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内里流转的暗红血光急剧黯淡,随即“啪”地一声,彻底炸裂成无数碎片!
“嗷——!!!”
玉佩碎裂的刹那,厨师长发出了最后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轰然瘫倒在地,四条手臂无力地抽搐着,眼中的绿火迅速熄灭,身体开始如同那些“厨工”一样,化作滚滚浓烟,只是这浓烟更加漆黑,带着强烈的不甘与怨毒,但失去了玉佩的引导和凝聚,很快便开始消散。
厨房方向,隐约传来一连串重物倒塌和东西摔碎的声响,似乎里面的“厨工”和设施也随着厨师长的消亡而失去了维系。
碎石地上,暂时恢复了寂静,只有四人粗重的喘息声。
赵无妄抹去额角的冷汗,看着地上迅速消散的黑色烟气和玉佩碎片,心有余悸。刚才那一下,实在是险到了极点。
“没事吧?”沈清弦跑到他身边,急切地检查他身上的伤口,所幸只是皮肉划伤。
“没事。”赵无妄摇摇头,看向从石崖上攀下来的月无心和苏云裳,“多亏你们。”
月无心脸色有些苍白,连续操控高强度蛊虫对她消耗不小,她摆摆手,看向厨房方向:“玉佩是‘血蛊’邪气的一个关键节点,毁了它,这梦境的‘食源’估计要出问题。钱夫人很快就会知道。”
苏云裳小脸依然发白,但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后怕:“我们……我们干掉了一个大家伙?”
“只是拔掉了它一颗毒牙。”赵无妄沉声道,“不过,这至少证明,月姑娘的思路是对的。顺着‘因果线’,攻击关键节点,确实能撼动这个梦境。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和厉兄他们汇合,或者……找到下一个‘线’。”
他弯腰,从玉佩碎裂处,捡起一片最大的、尚残留着一丝微弱血光的碎片。“这个,或许还有用。”
四人不敢久留,迅速清理了一下痕迹,再次隐入石林阴影之中,向着与厉千澜他们约定的方向悄然行去。身后,那曾经弥漫着恐怖气息的厨房区域,渐渐被更多的黑暗与寂静笼罩,只有那未曾完全散尽的甜腥与焦臭,还在空气中隐隐浮动。
他们撕开了“血宴”狰狞面目的一角,但盛宴的主人,恐怕已经震怒。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