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夫人张开的双臂尚未落下,宴场已风云突变。
她身上那件正红织锦袍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袍角上繁复的金线牡丹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舒展,散发出暗沉的血光。高台四周的巨大烛台火焰猛地蹿高,色作幽绿,将整个宴场映照得一片鬼气森森。空气中浓烈的甜腥气骤然加重,粘稠得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呼吸困难。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宾客”。他们眼中的赤红彻底褪去,灰白的瞳仁变得如同蒙尘的琉璃,空洞无神到了极致。他们不再有任何情绪流露,不再嚎叫催促,只是沉默地、如同潮水般从园林、廊柱、甚至假山石后涌出,数量之多,远超之前。他们步履僵硬却整齐,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缓缓向中央的六人合拢。灰败的面孔在幽绿火光下明灭不定,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尸群。
没有嘶吼,没有狂热,只有一种冰冷的、机械的、绝对的杀意。
“退!”厉千澜低喝一声,长剑横于身前,护着月无心向赵无妄和沈清弦的方向靠拢。萧墨也强忍左臂灼痛,与苏云裳迅速向中心汇合。六人背靠背站成一个不规则的圆,面对四面八方缓缓逼近的、沉默的“人潮”。
“咯咯咯……”钱夫人欣赏着他们紧缩的阵型,发出愉悦而残忍的笑声,她慢慢坐回主位,翘起腿,仿佛在观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现在知道怕了?晚了。本夫人的‘欢喜宴’,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拒便拒的?今日,要么饮尽这‘赤玉浆’,与本夫人永享极乐……”她眼中血光一闪,“要么,就成为这宴席上,最新鲜的‘精华’原料!”
话音未落,前排数十名“宾客”同时加速,如同收到了无声的指令,动作迅捷如猎豹,直扑而来!他们依旧沉默,但扑击的角度刁钻狠辣,配合默契,全然不同于之前的疯狂杂乱。
厉千澜长剑如龙,一招“横扫千军”,凛冽剑气(虽无灵力,但剑势犹在)将正面数名“宾客”逼退,但侧面和后方立刻有更多攻击补上。月无心双手连挥,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各色异光的蛊虫如同烟雾般散出,钻入靠近的“宾客”口鼻耳窍,中者顿时动作凝滞、翻滚倒地或互相攻击,暂时缓解了部分压力。萧墨单手持刃,将苏云裳紧紧护在身侧,刀光专走偏锋,每一击都力求毙敌,不求华丽,只求效率。赵无妄和沈清弦背靠着背,赵无妄将之前掀翻的案几残骸和杯盏作为临时武器投掷,干扰敌人,沈清弦则集中精神,用异瞳快速扫视,寻找这些沉默“宾客”身上怨气流动的节点与弱点,并急促报出:
“左三,颈后!”
“右前二,心口偏右三寸!”
“正后,膝弯!”
赵无妄和萧墨闻声而动,往往能一击见效,让扑来的“宾客”失去行动能力。然而,敌人太多了,倒下几个,立刻有十几个补上,而且他们似乎在学习,对指向要害的攻击开始有了本能的格挡或闪避。六人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每个人身上都添了新伤,体力与精神都在飞速消耗。
“不能这样下去!”厉千澜一剑将一名“宾客”枭首,那头颅滚落在地,化作黑烟,无头身体仍前冲了几步才倒下。他气息微乱,声音却依旧沉凝,“这些不过是受她操控的傀儡,杀之不尽!必须找出这梦境的核心,将其强行破除,方能斩断根源!”
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也是镇魔司面对邪祟时的标准思路:锁定核心,雷霆击破。
“核心?你说得轻巧!”月无心嗤笑一声,指尖弹出一只金蝉蛊,将一名试图偷袭苏云裳的“宾客”头颅炸开一半,“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她的怨气,鬼知道核心藏在哪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等不到找到,我们就被这些鬼东西耗死了!”她更倾向于利用规则、寻找漏洞,就像之前识别“血蛊”特性一样。
“那依月巫女之见,该如何?”厉千澜格开两把抓向他面门的枯手,反手刺穿另一名“宾客”的咽喉,语气带着压抑的焦躁与不满。
“找‘因果线’!”月无心语速飞快,一边操控蛊虫,一边观察着高台上好整以暇的钱夫人,“这梦境因她的执念和怨气而生,所有规则、这些傀儡,都和她有联系。找到那条最粗、最明显的‘线’,顺着线摸过去,或许能找到她的弱点,或者梦境运转的关键节点!而不是像你一样,只想着蛮干!”
“蛮干?”厉千澜脸色一沉,“遵循规则?此地规则便是饮血啖肉,同流合污!难道要按她的规矩来,喝下那污秽之物才算‘找因果线’?”他对月无心这种近乎“妥协”的思路极为抵触。
“谁说要喝了?!”月无心也有些恼了,“动动你的木头脑袋!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刚才那姓萧的小子不就用了那‘酒’?那是规则的一部分,但用法可以变通!找到‘因’,才能破‘果’,一味强攻,那是送死!”
两人的争执在刀光剑影与诡异攻击的间隙快速进行,理念的冲突在这生死压力下被急剧放大。
赵无妄一直凝神听着,他躲开一记扫腿,顺势将半截桌腿狠狠砸进一名“宾客”的眼窝,脑中飞速权衡。厉千澜的方法直接,若能找到核心,确实可能一劳永逸,但风险极高,如同大海捞针。月无心的思路更迂回,更倾向于智取,利用梦境自身的逻辑来反制,但需要时间、观察力和对“规则”的精准把握,同样存在变数。
“时间不多了。”沈清弦喘息着说道,她的异瞳长时间高强度使用,已感到阵阵酸涩刺痛,视线有些模糊,“这些‘宾客’的力量和速度在缓慢提升,钱夫人的气息……越来越强了。”她看向高台,只见钱夫人身周隐隐有暗红色的气流旋转,那些被击杀后化作黑烟的“宾客”,其黑烟正丝丝缕缕地飘向她,融入那血色气流之中。“她在吸收这些傀儡消散后的力量!”
这意味着,拖延下去,敌人只会越来越强,他们则越来越弱。
必须做出抉择,而且要快。
赵无妄瞥了一眼萧墨和苏云裳。萧墨左臂的伤口仍在渗血,脸色因失血和那“赤玉浆”的残余侵蚀而苍白,但握刀的手依旧稳定,眼神锐利。苏云裳紧咬着下唇,手中不知何时捡起了一根尖锐的银箸,虽然害怕,却没有崩溃,努力配合着萧墨,用她有限的力气干扰靠近的敌人。
他又看了看厉千澜和月无心。厉千澜剑法依旧稳健,但眉宇间焦躁愈浓,显然不认同月无心的“邪道”。月无心则面色冷冽,操控蛊虫越发狠辣,显然也对厉千澜的“固执”感到不耐。
团队需要统一方向,但眼下,似乎无法立刻达成一致。强行统一,只会内耗。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划过赵无妄脑海。他深吸一口气,在击退一名“宾客”的间隙,大声道:“厉兄,月姑娘!听我一言!”
两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他。
“厉兄所言,直捣黄龙,确是破局正法!月姑娘所说,顺藤摸瓜,亦是智取良策!”赵无妄语速极快,却清晰有力,“然眼下情势,敌众我寡,敌暗我明,更兼敌势渐长。若合兵一处,无论强攻亦或智寻,一旦判断失误,或遭陷阱,则全军危矣!”
他目光扫过众人:“不若……分兵!”
“分兵?”厉千澜眉头紧锁。
“对!”赵无妄点头,“厉兄与萧兄弟一组,你们二人武力最强,可尝试正面突破,寻找可能存在的梦境核心或能量汇聚异常之处,牵制钱夫人主要注意力和这些傀儡大军!月姑娘、沈姑娘、苏姑娘与我一组,我们设法迂回,寻找‘因果线’或这梦境规则的其他漏洞!双管齐下,互为策应,无论哪边有所发现,都可迅速传递消息,另一组随时调整策略支援!”
这是他权衡利弊后能想到的,在意见无法统一且时间紧迫下的最优解。既能发挥各自所长,避免内耗,又能提高破局的概率。当然,风险也加倍——两组人都可能陷入绝境。
厉千澜迅速思索。他承认赵无妄说得有道理。强攻需要高机动性和突破力,他和萧墨确实适合。而寻找规则漏洞,需要细致的观察和特殊的技巧,月无心的蛊术、沈清弦的异瞳,甚至苏云裳的机敏,或许都能派上用场。分开行动,虽然分散了力量,但也分散了风险,增加了灵活性。
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萧墨:“萧兄弟伤势如何?可还能战?”
萧墨毫不犹豫,简短答道:“无妨。”
厉千澜又看向月无心,眼神复杂。月无心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算是默认了这个分组。她也明白,这是眼下最现实的方案。
“好!”厉千澜不再犹豫,决断道,“便依赵兄所言!我与萧墨一组,正面突进,寻找核心!你们四人,寻找‘因果线’!如何联系?”
赵无妄快速从怀中(梦境中的衣襟内)摸出两枚看起来普通的铜钱——这是他习惯性带在身边的小玩意儿,此刻倒成了临时信物。“以此为号!若一方发现关键或遇险,设法将此钱币以特殊角度或方式置于显眼处,或设法传递消息!钱夫人似乎对金属器物关注不高。我们也会留意你们的动向!”
“可以!”厉千澜接过一枚铜钱,收入怀中。
“小心。”沈清弦轻声对赵无妄道,眼中担忧难掩。赵无妄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你也是,跟紧月姑娘,相信你的眼睛。”
另一边,苏云裳看着萧墨染血的左臂,眼圈又红了,她飞快地从自己裙摆内衬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趁着攻击间隙,塞到萧墨手里:“……包一下。”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萧墨微微一怔,接过布条,迅速在伤口上方用力缠紧,打了个死结,动作干脆利落。他看了苏云裳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将短刃握得更紧,微微侧身,将她挡得更严实了些,然后对厉千澜点了点头,表示准备就绪。
高台上,钱夫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低语和动作变化,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商量好了?是打算一起上路,还是分批送死?本夫人……都成全你们!”
她猛地一挥袖!
“哗——!”
包围圈最内层的上百名沉默“宾客”,骤然同时发动攻击!不再是试探性的扑击,而是如同真正的军队冲锋,带着一股碾碎一切的势头!
“走!”
厉千澜暴喝一声,与萧墨对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选择了看似“宾客”数量最多、但也最可能通往宴会场地深处(可能是核心方向)的东北角,作为突破点!厉千澜长剑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光华,开山裂石般向前猛斩,萧墨则如同附骨之疽,紧随其后,短刃专攻厉千澜剑势缝隙中漏出的敌人,以及防御来自两侧的偷袭。两人一刚一柔,一正一奇,竟硬生生在沉默的“人潮”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如同两柄尖刀,狠狠扎了进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无妄对月无心低喝:“西南,假山石林方向,那边‘宾客’相对稀疏,且靠近园林边缘,可能有‘线’!”
月无心会意,素手一挥,一片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磷粉蛊在前方爆开,形成一片短暂的烟雾障碍,干扰了西南方向“宾客”的视线和行动。赵无妄拉起沈清弦,月无心拽住苏云裳,四人趁着烟雾掩护,如同灵巧的游鱼,迅速脱离主战场,向着园林西南角的假山石林方向疾掠而去!
“想跑?”钱夫人眼中厉色一闪,似乎对两组人的分兵举动有些意外,但随即化作更深的恼怒,“拦住他们!一个也不许放走!”
更多的“宾客”从阴影中涌出,分作两股,分别追向东北和西南。
然而,厉千澜和萧墨的突破锋锐无匹,追兵一时难以合围。赵无妄四人则依靠假山石林的复杂地形和月无心的诡异蛊术,不断制造障碍,迂回穿梭,将追兵渐渐甩开一段距离。
团队,在巨大的危机和理念分歧下,被迫一分为二,踏上了两条看似背道而驰,却或许都通向破局关键的道路。
厉千澜与萧墨,如同燃烧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撞向梦境最深沉的黑暗核心。
赵无妄、沈清弦、月无心、苏云裳,则如同潜入暗流的细针,试图从规则的缝隙中,寻找到那一线撬动整个世界的支点。
血宴未散,歧路已分。生死成败,皆在接下来的每一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