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阁的灯火,彻夜未熄。
血腥气混合着浓烈的金疮药与艾草味道,在密室内弥漫不散。厉千澜脸色铁青,但手上动作却稳如磐石。他带来的镇魔司医官已竭尽全力,银针封穴,上好的止血生肌药膏不要钱般敷上,洁白的绷带一层层缠裹,很快又被渗出的鲜血浸透。
萧墨躺在临时铺就的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若非胸口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右胸的贯穿伤离心肺太近,失血过多,加上之前左臂旧伤崩裂,新伤旧疾一齐爆发,能撑回忘尘阁已是奇迹。医官低声对厉千澜道:“统领,伤口太深,虽避开了要害,但肺叶恐有损伤,失血过多,元气大损……接下来十二个时辰是关键,若能熬过,热度退下,或有转机。只是这左臂……”他摇了摇头,未尽之意很明显,即便保住性命,左臂也极可能留下严重的残疾。
苏云裳跪坐在床榻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沾湿的布巾,却不知该往哪里擦。她看着萧墨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胸前那刺目的、不断扩大的血红,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她想碰碰他冰凉的手,却又不敢,生怕加重他的痛苦。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他在书院废墟中,毫不犹豫用身体为她挡下那致命一剑的画面,是他浑身浴血却依旧如山般挡在她身前的背影。“都怪我……都是因为我……”她低声啜泣,自责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
赵无妄和沈清弦守在另一边,脸色同样凝重。沈清弦虽疲惫,但仍强打精神,试图用异瞳观察萧墨身上生命气息的流转,但看到的是大片代表“生机流逝”的灰暗与代表“伤势侵蚀”的暗红交织,触目惊心。她移开目光,看向苏云裳怀中那叠染血且破损的手稿,轻声道:“云裳,手稿……先给我和无妄看看,或许里面有紧要线索。”
苏云裳如梦初醒,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手稿递过去。最上面几页果然损毁严重,边缘焦黑卷曲,或被利器划破,缺失了部分字句,甚至有一页被鲜血浸透,墨迹晕染成一团。苏云裳看着破损的手稿,想到这可能是兄长留下的最后线索,又是悲从中来。
赵无妄接过手稿,与沈清弦就着烛光,仔细辨认起来。厉千澜在确认医官已尽人事、后续只能靠萧墨自身意志和药物效用后,也走了过来,眉宇间忧色深重。
手稿的内容确实如苏文轩的风格,条理清晰,考证详实。前面部分是对《六道轮回图》历代传闻、流转记载的梳理,以及对画技、用墨、材质的分析,与众人之前所知大同小异。中间部分详细记录了他如何通过古籍残片、地方志异、以及贿赂某些见不得光的“中间人”,一步步追查到“墨仆”的存在和“三钱黑玉”的暗记,与陈三所言基本吻合。
关键在最后几页,也是破损最严重的地方。
“……据《墨家异闻残卷》及南疆巫祝口传秘录交叉印证,墨轩(墨先生名讳之一)晚年所为,绝非寻常画师殉道。其所绘《六道轮回图》,核心并非‘轮回’,实为‘封印’!” 这段文字相对完整,苏文轩用朱笔重重圈出“封印”二字。
接下来一页被利器斜斜划开,缺失了小半。“……所封之物,乃上古凶煞,名讳已不可考,或称之为‘虚无之影’,性喜吞噬生灵精魄,尤嗜纯粹之念(善念、执念、怨念皆可为其食粮)。墨轩偶得邪神残骸(或封印物?字迹模糊),察其有复苏之兆,祸及苍生,遂以毕生画艺与魂力为引,独创‘魂寄之术’,欲将其永封画中……”
“‘魂寄之术’?” 厉千澜低声重复,眼中闪过惊疑,“镇魔司古老卷宗中似有提及,乃是将施术者自身魂魄与特定载体(如法器、画卷)强行绑定,以其魂力为锁,封印邪物的禁忌之法。但此法凶险至极,施术者需承受被封印物无时无刻的侵蚀与反噬,且一旦施展,魂与画同,画毁魂散,再无轮回可能。”
赵无妄和沈清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原来古画的诅咒根源,竟是墨先生自我牺牲的封印之举!
他们继续往下看。接下来的内容因血污和破损,更加断断续续:
“……然,封印过程……遭逢剧变(此处有撕毁痕迹)……墨轩亲近之人……背叛?……邪神之力泄露……反噬加剧……墨轩魂魄遭怨念污染……画成之日,亦是其魂堕之时……‘轮回’诅咒由此而生,非其本意……”
“画卷自成空间,吸纳接触者之‘念’(尤以恐惧、贪婪、怨恨等负面情绪为甚),滋养画中邪神残力,亦维持封印脆弱平衡……六十载一轮回,乃封印周期之显化……”
“破局之匙,或在墨轩最终‘殉画’之地——隐墨山洗墨潭。彼处留有墨轩预设之‘后手’,或可重塑封印,或可……彻底净化?然,需‘钥匙’启之……”
“‘钥匙’为何?余遍查典籍,推测有三可能:一为墨轩血脉(已绝?);二为特定时辰星象(需推算);三为……与邪神或封印同源之特殊‘印记’或‘器物’……”
手稿到这里,最后一页被血迹彻底浸透,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字迹和一幅同样被血污弄得难以辨认的、似乎是隐墨山周边地形与星象对应的简图。
信息量巨大,且充满了未知与凶险。
“墨先生是牺牲者,也是受害者……”沈清弦喃喃道,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敬佩,也有悲哀。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异瞳,那所谓的“同源印记”,是否与此有关?
“背叛……”赵无妄目光锐利,“是谁背叛了墨先生?是否就是如今‘继承者’的源头?那场‘剧变’,是否导致了封印的缺陷和诅咒的外泄?”
厉千澜沉思道:“苏公子推测的‘钥匙’三种可能,血脉已难寻,星象需特定时机且难以把握,最可能也最危险的,便是那‘同源印记或器物’。”他的目光扫过赵无妄的左臂,又看了看沈清弦的异瞳,意思不言而喻。赵无妄的胎记与古画诅咒直接相关,沈清弦的异瞳能与画中怨念共鸣,他们两人,或许就是“钥匙”的一部分,或者最接近“钥匙”的存在。
“隐墨山洗墨潭……”苏云裳擦去眼泪,声音哽咽却坚定,“哥哥最后去的地方一定是那里!‘继承者’和害他的人,可能也在那里!我要去!一定要去!”
“你现在这样,怎么去?”赵无妄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单薄的身躯,又看看床榻上生死未卜的萧墨,沉声道,“而且,萧兄弟需要你。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有人守着,给他支撑下去的意念。”
苏云裳浑身一颤,看向萧墨,眼泪又涌了出来。是啊,萧墨为了她命悬一线,她怎能此刻离去?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凝神感受手稿上残留气息的沈清弦,忽然“咦”了一声,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清弦?”赵无妄关切地问。
沈清弦指着那幅被血污弄花的隐墨山地形星象图,迟疑道:“这图……虽然模糊,但我用异瞳仔细‘看’它上面的墨迹和残留的……苏公子书写时专注的精神印记时,好像……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指向性的意念。不是文字,更像是一种……情绪的指引。”
“什么意思?”厉千澜问。
“就是……苏公子在画这幅图,或者思考这幅图代表的含义时,他的意念非常集中,而且带着一种强烈的‘希望有人能看懂’的渴望。这份渴望,在他留下的精神印记里,似乎隐约指向了图中某个被血污盖住的具体位置。”沈清弦努力描述着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我感觉,那个被血污盖住的地方,可能才是他真正想标记的、关于‘钥匙’或‘后手’的关键地点,而不是笼统的‘洗墨潭’。”
这个发现让众人精神一振!如果苏文轩真的在血污下隐藏了更精确的线索,那么找到它的价值,可能远超这份破损手稿上的所有文字!
“你能‘看清’那个位置的具体信息吗?”赵无妄问。
沈清弦摇摇头,脸色发白:“太模糊了,血污不仅遮盖了图形,也严重干扰了残留的精神印记。强行去‘看’,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污血的毛玻璃去辨认后面的微小字迹,非常困难,而且……对精神负担很大。”她刚刚恢复一些,想起厉千澜关于过度使用能力的警告。
赵无妄立刻握住她的手:“不要勉强。先休息,等你好些再说。”
“不,”沈清弦反握住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萧兄弟在拼命,月姑娘在昏迷,苏公子下落不明,还有那么多被卷入古画的无辜者……我们没有时间慢慢等了。这点负担,我还承受得起。”
她深吸一口气,对赵无妄道:“无妄,帮我护法,稳住我的心神。厉大人,苏姑娘,请你们暂时退开些,不要干扰我的感知。”
赵无妄知道劝不住她,只能点点头,盘膝坐在她身后,双掌轻轻抵住她的背心,默念老道士教过的宁心静气口诀,将一股温和的、安抚性的意念缓缓渡入她体内。
厉千澜拉着还想说什么的苏云裳退到密室角落,屏息凝神。
沈清弦闭上眼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幅污损的地形星象图上。异瞳的能力被她催发到极致,左眼如深潭吸纳着图上每一丝细微的墨迹能量波动,右眼则如同精密的筛子,努力过滤掉血污带来的杂乱干扰,试图捕捉苏文轩留下的、那缕指向性的精神印记。
时间一点点过去。密室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和萧墨微弱却艰难的呼吸声。
沈清弦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再次变得苍白,身体微微颤抖。那血污的干扰比她预想的还要强大,如同无数充满怨念和死亡气息的触手,缠绕、撕扯着她探出的精神感知。她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细针在刺扎她的太阳穴和眼球。
“清弦,撑不住就停下!”赵无妄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传递回来的紊乱气息,焦急地低声提醒。
沈清弦咬着牙,摇了摇头。她“看”到了!在那一片令人作呕的暗红色血污之下,有一小片区域的墨迹精神印记,格外凝聚,格外顽强,如同风中之烛,虽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那印记透出的情绪,是苏文轩极致的专注、一丝豁然开朗的兴奋,以及……深藏的忧虑。
她将所有的精神力,如同锥子一般,狠狠刺向那片凝聚的印记!
“嗡——”
脑海中一声轰鸣!
仿佛冲破了某种粘稠的屏障,一小段清晰了许多的“信息”涌入她的意识:
那不再是具体的地形,而是一个更加抽象的符号——一个由三枚交错的黑点(类似三点墨滴)环绕着一个扭曲的、仿佛挣扎人影的简易图案。符号旁边,残留着苏文轩意念中强烈的标注感:“心脉之锁,逆鳞之位。欲启后手,需断此枷。然,枷断之时,恐惊邪神……”
“心脉之锁……逆鳞之位……”沈清弦喃喃念出,异瞳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她身体一软,向后倒在赵无妄怀里,大口喘息,汗水几乎浸透了里衣。
“清弦!”赵无妄连忙扶住她,喂她喝下早已准备好的温水。
沈清弦缓了口气,将“看”到的符号和那句警示语说了出来。
“三墨点环绕扭曲人形……”厉千澜迅速用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勾勒出大概,“这符号……我似乎在某处见过。”他皱眉苦思。
赵无妄盯着那符号,又想起苏文轩手稿中关于“钥匙”同源印记的猜测,以及自己臂上的胎记,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你们看,这扭曲的人形,像不像被束缚、挣扎的状态?而三个墨点……墨先生以墨封神……‘墨’点……会不会代表的就是‘封印之墨’的某种核心节点?所谓‘心脉之锁,逆鳞之位’,是不是指在隐墨山某处,存在一个类似‘心脏’或‘逆鳞’的关键封印节点,由这三个‘墨点’镇锁?而‘钥匙’,或许就是能触动或‘断开’这枷锁的东西?”
他的推测让众人心头凛然。“枷断之时,恐惊邪神”——这意味着,即便找到后手或钥匙,开启的过程也极可能引发邪神的强烈反扑,凶险万分。
线索逐渐拼凑,真相愈发残酷,前路也愈发清晰而危机四伏。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月无心床边的苏云裳,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月姐姐……月姐姐的手指,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昏迷多日、气息微弱的月无心,苍白如纸的手指,确实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如同沉睡中的婴儿无意识的动作。
虽然只是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星火,带来了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厉千澜一个箭步冲过去,再次搭上她的脉搏,凝神感知。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明确的、带着一丝激动的神色:“脉象……确实比之前更稳了一丝!赤阳丹的药力,还有每日渡入的内息,似乎开始起作用了!她的魂魄……在缓慢凝聚!”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鼓舞。月无心若能醒来,以其对南疆蛊术和魂伤的了解,或许对萧墨的伤势、对解读手稿中某些涉及魂魄封印的疑难,甚至对前往隐墨山可能遇到的诡异状况,都有不可替代的帮助。
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生出的嫩芽,虽然脆弱,却顽强地昭示着生命与抗争的力量。
夜色最深时,忘尘阁的灯火依旧未熄。伤痕累累的团队,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与宝贵的线索中,紧紧依靠在一起。他们面前是苏文轩以血与智慧铺就的、指向终极谜团与决战之地的残破地图;身边是重伤濒死的战友和挣扎求生的同伴。
而远方,那座名为“隐墨”的深山,以及深山中那可能封印着上古邪神的“洗墨潭”,正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带着血染的手札,带着未愈的伤痕,带着微茫的希望与坚定的决心,新的征程,已在酝酿。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弥足珍贵,却也预示着更猛烈、更凶险的浪潮,即将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