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心事重重的林登霍夫伯爵,杨亮站在码头边,望着平缓流淌的阿勒河水,心中却远不如水面那般平静。伯爵的来访与离去,像一阵风,吹皱了他内心关于未来发展的一池春水,也让他对自身所处的这个时代,有了更清醒,甚至带点失望的认识。
他原本以为,像林登霍夫伯爵这样统治一方领地多年的老牌贵族,即便不懂那些精巧的手工业技术,但对于领地根基所在的农业,总该有起码的敏感度和判断力。在他停留的这两个月里,只要他稍微留心观察,就不可能忽略杨家庄园在农业上展现出的、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景象。
杨亮有这份自信。他们带来的知识,加上近二十年因地制宜的实践和改进,已经让这片河谷的农业生产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且不说那些还在摸索中的、超越时代的技术,仅仅是他们已经稳定应用并推广开来的手段,就足以傲视这个时代:
精耕细作与轮作复种:他们早已摒弃了这时代欧洲许多地方还在使用的、粗放的二圃或三圃轮休制。取而代之的是更精细的田间管理,引入了豆科作物轮作以养地,并尝试在一些水热条件好的地块进行粮食与蔬菜的复种,极大地提高了土地利用率。
系统的施肥体系:他们不仅收集人畜粪便,还系统性地堆制绿肥、沤制河泥,甚至尝试制造简单的骨粉。对肥料成分和施用时机有了初步概念,不再是凭感觉随意抛洒。
水利灌溉系统:新建的水库和配套的沟渠体系,使得大部分农田实现了旱涝保收,告别了靠天吃饭的被动。
优良选种与农具革新:他们年年进行粮种和菜种的优选,虽然缓慢,但作物的品质和抗逆性在稳步提升。铁匠工坊打造的那些带有渗钢刃口的犁铧、锄头、镰刀,其效率和耐用度远超这个时代的木石或普通铁制农具。
新作物的引入:地瓜(甘薯)等高产作物的成功种植和推广,更是为粮食安全加了一道坚实的保险。
杨亮私下估量过,即便不考虑那些“黑科技”,仅凭这些“常规”手段,杨家庄园目前的单位面积粮食产量,恐怕已经达到了他记忆中历史课本里描述的、工业革命前欧洲较高农业水平的层次,甚至可能接近18世纪中后期的某些先进地区。这绝对是碾压当前(公元8世纪末)全世界任何角落的农业水平,是他们能够养活众多人口、支撑起繁荣手工业和贸易的绝对基石。
然而,林登霍夫伯爵,这位理论上最应该关心自己领地出产的贵族,目光却似乎完全被那些光鲜亮丽的板甲、瓷器和玻璃吸引了过去。他或许惊叹于工坊的繁忙,或许震撼于防御的严密,却对田埂间那长势格外喜人、穗粒饱满的庄稼,对那套高效运作的水利设施,对那些造型奇特却异常好用的农具……视而不见。他或许只是将其归因于“赛里斯人的神秘”,却未能洞察到这背后代表的、足以改变一个时代根基的生产力飞跃。
“唉……”杨亮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统治者,其思维还停留在掠夺、征服和简单的实物贡赋上,对于如何通过系统性改进技术来提升内在生产力,缺乏最基本的认知和动力。他们更像是“收租者”和“军事首领”的结合体,而非“管理者”和“发展者”。
这让他对未来的预期,不得不变得更加现实和保守。他深知,一个地区商业和城市的繁荣,离不开足够多的“脱产”人口——也就是那些不直接从事粮食生产,却能通过手工业、商业、管理、文化等活动创造价值的人。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农业必须能生产出足够多的剩余粮食来养活这些人。
“按照现在外面这种农业水平,想支撑起像样的、持续扩张的商业网络和城市文明……路还长得很啊。”杨亮暗想。粮食产量低下,意味着绝大多数人口必须被束缚在土地上,社会分工难以细化,市场容量有限。他原本还期待能通过贸易,更快地拉动周边地区的发展,从而反哺自身,但现在看来,这个过程可能会非常缓慢,短则十几年,长则可能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真正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稳定的区域市场。
那么,一个尖锐的问题就摆在了杨亮面前:是否要主动扩散这些先进的农业技术?
从理性的、宏观的角度看,提高周边地区的农业水平,能产生更多的剩余产品,促进人口增长和市场繁荣。当农民和领主们有了更多的余粮和收入,他们自然会产生对更好工具、更舒适衣物、更精美器皿的需求。届时,杨家庄园出产的精铁农具、优质布匹、骨瓷玻璃等商品,将会拥有更广阔的市场,能换来更多的粮食、矿石、羊毛等必需品。这是一种良性的循环。
“如果有人主动来学,付出代价,我倒是不介意教一教……”杨亮思忖着。用技术换取急需的资源,或者建立更稳固的盟友关系,这无疑是划算的。他甚至可以考虑输出一些改良农具,这本身也是一门好生意。
但是,让他主动地、无偿地、或者低价地将这些凝聚了家族心血和现代智慧的技术扩散出去,他又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甘和警惕。
“这些技术太宝贵了……”他望着自家田地里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本钱,是我们超越这个时代的核心优势之一。”将这些技术轻易教给外人,等于是在削弱自身的相对优势。而且,提高了别人的产量,壮大了别人的实力,万一将来对方羽翼丰满,反过来威胁到自身呢?这并非杞人忧天。将技术扩散到不属于自己控制的土地上,怎么看都像是一种奢侈的、甚至带有风险的“慈善行为”。
“算了……”权衡再三,杨亮最终还是倾向于保守,“现阶段,还是先维持现状吧。闷声发大财,巩固我们自己的根基才是正道。”
他决定,除非出现极其特殊的情况,或者对方能付出让他无法拒绝的代价,否则,杨家庄园的农业技术,将继续作为核心机密,严格限制在庄园内部流转。至于外部世界的农业发展,就让它按照自身缓慢的节奏前进吧。他或许会通过贸易,间接地施加一些影响(比如出售优质农具),但绝不会充当那个主动点燃农业革命火炬的“普罗米修斯”。
眼前的阿勒河水依旧静静地流向莱茵河,仿佛对外界的变化漠不关心。杨亮收起思绪,转身走向工坊区。他明白,在这样一个大部分人都还未意识到生产力为何物的时代,保持技术上的绝对领先,才是“盛京”能够继续安稳发展的最大保障。至于改变世界……或许要等到他们自身足够强大,强大到无惧任何挑战的那一天,才能从容地去考虑。
林登霍夫伯爵的船影消失在河道拐弯处已经好些天了,河口集市恢复了往日的繁忙节奏,但伯爵之女玛蒂尔达的存在,以及她背后所代表的可能未来,却像一粒投入杨亮心湖的石子,持续漾开理性的涟漪。他处理完每日的庶务,在巡视工坊和田地的间隙,或是在夜深人静独自查看账目时,总不免将思绪投向那个安静居住在新建石屋里的贵族少女,以及这件事可能引向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径。
第一种可能,也是杨亮认为概率不小的一种:两个孩子之间,最终未能萌生超出普通友谊的感情。杨定军那小子,心思似乎更多地放在摆弄父亲工坊里的新奇零件,或是跟着弗里茨学习新的战斗技巧上,对于男女之情尚处于懵懂未开的阶段。而玛蒂尔达,虽然遵照父命努力适应这里的生活,但她性格中的羞怯与病弱初愈的沉静,使得她并非那种能主动点燃热情的女孩。两人相处时,更多的是礼貌性的陪伴和一群少年人共同活动时的寥寥数语,缺乏那种能让旁观者会心一笑的微妙火花。
“如果最终走不到一起,那也无妨。”杨亮对此看得很开。他让玛蒂尔达留下,本身就包含了多层用意,联姻只是其中最具战略吸引力,却也最不确定的一环。即便此事不成,将一位伯爵的独女、合法的继承人庇护在“盛京”的羽翼之下,这本身就是一笔极佳的政治投资。这等同于握住了一张对林登霍夫家族颇具分量的“人情牌”和“道义牌”。未来无论老伯爵是感激这份庇护之情,还是忌惮女儿在他们手中可能成为某种“特殊存在”,在处理与“盛京”的关系时,都必然要多加考量。
“养一个贵族小姐,对我们来说不算负担。”杨亮盘算着,庄园如今的食物产出丰裕,多一张嘴吃饭毫无压力。玛蒂尔达学习庄园的知识和语言,潜移默化中会加深对这里的认同,未来即使她返回领地(如果她能安全继承的话),一个对“盛京”抱有善感和了解的邻居领主,总比一个全然陌生甚至敌视的要强。倘若外部压力实在太大,她无法安全继承领地,那么“盛京”提供长期庇护,甚至让她以某种顾问或教师的身份在此生活一辈子,也完全可行。这既能彰显“盛京”的仁义和实力(连伯爵继承人都要求得我们的庇护),又能始终维持与林登霍夫旧部或同情者之间一条若隐若现的纽带。这笔投资,稳赚不赔。
然而,杨亮的思绪更多时候会飘向第二种可能,那更具诱惑力,也必然伴随更大风浪的前景:倘若机缘巧合,少年人情窦初开,玛蒂尔达与杨定军真的彼此倾心,最终结合。那么,按照老伯爵的期望和这个时代的继承法则(尽管有女性继承的障碍,但并非绝无可能,尤其在缺乏男性直系血亲且得到强力支持的情况下),林登霍夫伯爵的头衔和那片毗邻的领地,在法律和情理上,都将与杨家产生最直接的联系——通过玛蒂尔达,以及他们未来可能姓林登霍夫的那个孩子。
想到这里,杨亮并非只有喜悦,眼中更多了几分冷静的审视。他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看过太多历史书、演义小说乃至影视剧,深知这种“天降横财”式的领地继承,从来都不是请客吃饭,而往往伴随着腥风血雨。
“麻烦肯定会接踵而至。”他几乎能预见到那些可能的挑战者:首先是林登霍夫家族内部那些血缘较远的旁系亲属。他们或许原本就对爵位怀有觊觎之心,只是慑于老伯爵的权威或缺乏正当理由,一旦出现玛蒂尔达这个“弱女外嫁”的情况,必然会跳出来,以“女性不能继承”、“血脉外流”、“维护家族纯洁”等理由要求权利,甚至不惜勾结外人。
其次是周边的其他贵族领主。林登霍夫领地不算最大,但也土地肥沃,控制着部分莱茵河支流的交通,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平时大家或许还维持着表面的封臣礼仪与邻里和睦,一旦出现继承争议,那些贪婪的邻居绝不会放过扩张领土的机会。借口“维护封建秩序”、“防止女性领主导致领地衰弱”甚至“应某某亲属请求提供保护”而出兵干预,是中世纪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戏码。
再者,是教会的力量。苏黎世的格里高利主教对这片区域的影响力一直不小,当初就曾试图通过征税将触手伸向“盛京”。对于一个可能落入“异教徒”(在主教看来,不严格信奉天主教的赛里斯人或许就是异教徒)影响之下的伯爵领,教会绝不会坐视不管。他们可能利用宗教权威否定婚姻的合法性,质疑继承的正当性,甚至发起宗教层面的谴责或鼓动虔诚的封臣反抗。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是来自最高层——国王(或皇帝)的干涉。查理曼大帝目前正忙于萨克森战争和其他扩张,或许无暇顾及一个边远伯爵领的继承纠纷。但一旦局势稳定,或是有心人将此事渲染成“边境失控”、“法理紊乱”,引起国王的注意,那么国王的裁决将具有决定性意义。国王可能倾向于支持一个更容易控制的本地贵族,而非来历不明、实力难测的杨家。届时,可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巨额献金、更多服役承诺、甚至分割部分利益)才能换取国王的认可。
这些可能的波澜,杨亮在脑海中一一推演,眉头却并未紧锁,反而渐渐舒展开来,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笃定的笑意。因为他思前想后,最终得出的结论异常清晰而坚定:在公元八世纪末的欧罗巴,尤其是在阿尔卑斯山麓这片权力结构尚未板结、更大规模的王国机器还难以精细触及的边缘地带,解决这类争端的最核心、最有效的要素,并非精妙的外交辞令,也非复杂的法律辩论,而是实实在在的、压倒性的武力。
“一力降十会。”他低声念出这句古老的东方格言,感觉再贴切不过。这个时代,所谓的法理、传统、盟约,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往往脆弱不堪。谁的拳头硬,谁的刀剑利,谁的军队能打胜仗,谁就能掌握话语权,就能让对手坐下来“讲道理”,甚至让高高在上的国王和主教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而武力,恰恰是杨亮最为自信的领域。经过近二十年的积累,杨家庄园(或者说“盛京”)的军事力量,或许规模尚不算庞大,但质量上已经与这个时代的军队拉开了代差。
他想到工坊里水力锻锤下成型的标准化板甲组件,想到库房里那些越造越精良的弩机,想到试验场上曾发出雷鸣般怒吼、如今技术已日趋稳定的前膛火炮和储备的黑火药,更想到庄园里那些按照《军地两用人才之友》和实战经验严格训练出来的核心战士。他们装备精良,纪律严明,懂得简单的战术协同,更拥有超越时代的远程打击和爆破能力。
“林登霍夫领地内部那些乌合之众的征召兵和可能心怀异志的骑士?”杨亮摇摇头,不以为意。几年前他们就能以少胜多,击溃伯爵的军队,如今实力更胜往昔。“周边那些可能来犯的贵族私兵?”他们的装备、训练和战术,恐怕比当年的林登霍夫军也好不到哪里去,依托预设的防御工事和火力优势,杨亮有把握让他们碰得头破血流。“至于教会可能的鼓动,或者国王遥远的威胁……”那更多是政治和外交层面的压力,需要时间和策略周旋,但归根结底,只要“盛京”的武力足够强大,能够牢牢控制住局势,让任何军事冒险都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那么这些压力最终都会转化为谈判桌上的筹码。
“所以,关键在于我们自身要一直强大,而且要越来越强大。”杨亮心中明镜似的。联姻与否,领地能否到手,是未来的机遇,可遇而不可强求。但提升自身实力,却是随时可以着手的、确定无疑的事业。只要“盛京”保持技术领先,持续积累财富和资源,不断锤炼武装力量,那么无论玛蒂尔达和定军的缘分如何,无论未来是否有领地送上门来,他们都能在这片土地上稳稳立足,从容应对任何挑战。
想通了这些,杨亮心中那因领地诱惑而起的些许波澜彻底平静下来。他将目光从窗外(那里隐约可见学堂的屋顶)收回,重新聚焦在桌面的发展规划和物资清单上。联姻是锦上可能添的花,但绝非雪中必须送的炭。眼下最要紧的,依旧是埋头打理好内政,巩固根基,提升产能,加强武备。至于那位伯爵小姐的未来,以及她可能带来的变数,就交给时间和年轻人自己去书写吧。他只需确保,当未来任何波澜涌起时,“盛京”这艘船,都有足够强大的龙骨和风帆,能够劈波斩浪,行稳致远。
他提起笔,在规划中“武装训练”和“火药产能”两项后面,又着重添加了几个标记。无论有没有“天降领地”,力量,永远是自己手中最可靠的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