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踩着积雪往尚食局方向走时,靴底与青石板相撞的咯吱声格外清晰。
暮色里宫墙像被泼了层墨,连廊下灯笼的光晕都染得发沉。
她袖中那本《治家要略》被体温焐得温热,封皮上母亲当年用丝线绣的并蒂莲蹭着腕骨,像在轻轻提醒什么。
顾小姐留步。
赵公公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她转身时正见那老太监哈着白气,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帽檐的红绒球在风里晃了晃。陛下说您素日爱喝蜜渍金橘茶,让奴才送些新制的过来。他递漆盒的手悬在半空,眼角的皱纹堆成两朵菊花,方才在御书房,陛下看您茶盏见底了都没添水——奴才琢磨着,您许是紧张得连茶凉了都没知觉。
顾昭宁接漆盒的指尖微顿。
她确实没留意茶凉,方才满脑子都是盐车混粮的计策,连萧承煜问她治家与治国的关联时,心跳都快得要撞破喉咙。有劳公公。她垂眸笑,指腹擦过漆盒上的云纹,公公总说不必担忧,可这宫里的水......
顾小姐聪明。赵公公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过转角处那株老梅树,李贵妃的绿梅方才在御书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鞋尖都沾了雪水。
您且记着,这宫里头,有人怕您算出粮价,更怕您算出人心。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轿辇碾雪的吱呀声。
顾昭宁顺着赵公公的目光望过去,正见李贵妃的鎏金鸾凤轿帘被掀开一角,珠串叮咚作响间,一抹海棠红的裙裾扫过雪地。
绿梅捧着个锦匣跟在轿后,抬头时正与顾昭宁对视,慌忙低头时鬓边的珍珠簪子闪了闪,倒像落了片碎雪。
顾采女这是要去哪儿?李贵妃的声音甜得发腻,轿辇在两人跟前停住,她扶着绿梅的手下来,鬓边的赤金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哀家方才在御花园赏梅,见那绿萼梅开得正好,想着你素日爱这些素净颜色,原要差人请你同去——怎么,倒先见着赵公公了?
顾昭宁福身时,袖中漆盒的重量沉了沉。
李贵妃的指甲套刮过她的手背,带着玫瑰香粉的腻味:听说陛下让你管着赈灾粮?
可要当心些,这粮袋子系着天下人心,若是出了岔子......她尾音拖得绵长,忽然轻笑一声,哀家倒想起前儿御膳房的小丫头,把米缸钥匙弄丢了,结果被尚食局打了二十板子——你说,管着天下米缸的人,若是钥匙攥不紧......
娘娘教训的是。顾昭宁抬头时眼尾微弯,臣女记着母亲说过,守米缸要守三样:秤杆准、钥匙紧、人心明。
娘娘的绿梅方才在御书房外站得脚都凉了,臣女回头让尚食局送碗姜茶过去——这大冷天的,总该替娘娘照拂着些贴身的人。
李贵妃的笑意僵在脸上。
绿梅捧着锦匣的手猛地一颤,锦匣里的翡翠镯子撞出脆响。
赵公公适时咳嗽一声:贵妃娘娘,太后那边该传晚膳了。李贵妃的指甲套在顾昭宁手背上掐了下,这才扶着绿梅上轿,轿辇碾过雪地时,鸾凤纹的轿帘重重甩下,倒像是扇了道无形的耳光。
顾小姐好手段。赵公公望着远去的轿辇,捋了捋胡须,方才那话,既应了娘娘的提醒,又点了她的人——奴才在宫里当差三十年,头回见这么软刀子割肉的。
顾昭宁摸了摸被掐红的手背,漆盒上的温度透过帕子渗进来:公公过奖了。
臣女在侯府时,嫡母房里的大丫鬟总爱翻我的箱子,我便在箱底放了把花椒——虫子不咬,翻的人倒先被呛得掉眼泪。
赵公公低笑两声,转身往御书房方向去了。
顾昭宁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朱门后,这才加快脚步往赈灾署走。
雪越下越密,灯笼在风里摇晃,把她的影子扯得老长,像根被拉长的秤杆,一头系着侯府柴房里的米缸,一头系着千里外的饥民。
赈灾署的门帘被掀开时,带起一阵冷风。
正在核对账册的孙捕头猛地抬头,见是她,慌忙把茶盏里的冷茶泼了,又从炭盆里夹了块红炭添上:顾姑娘您可算来了!
方才杨大人派人送了顺天府的粮商名录,说要挑出囤米的——
先别急。顾昭宁解下斗篷,扫过案上堆成山的账册,指尖点在福来米行的名字上,孙大哥,你派去盯米行的人回来说,地底下有夹层?
回姑娘,那库房的青石板缝里有新泥,墙角的老鼠洞都被填了——奴才让小六子扮成要饭的,说听见米行的伙计喝酒时骂地窖的锁该换了孙捕头搓了搓手,可咱们没凭证,总不能硬闯......
不用硬闯。顾昭宁从袖中摸出张纸,是今日在御书房记的盐车路线,明日顺天府的粮车出发,每车粮里掺半袋盐。
福来米行的东家姓周,他夫人信佛,每月初一十五要去普济寺上香——她抬眼时目光清亮,让小六子跟着周夫人,等她进了佛堂,你带衙役去米行,就说查私盐。
盐比粮金贵,他们地窖里若是藏了粮,总不能连盐也藏着。
妙啊!孙捕头一拍大腿,惊得案上的算盘珠子乱跳,盐是官卖,私藏就是死罪!
到时候人赃并获,看他们还怎么抵赖!
屋里的小吏们原本还交头接耳,此刻都直起腰板盯着顾昭宁。
有个年轻书吏攥着笔杆子轻声道:顾姑娘,前儿您让兵卒家眷管粮仓钥匙,说男人在前线拼命,女人守着粮袋才安心——现在又用盐引蛇出洞......您这法子,倒像......
像什么?顾昭宁端起孙捕头递来的热茶,见茶盏里浮着朵金橘,正是赵公公送的蜜渍金橘。
像......像治家。书吏挠了挠头,我娘管家里的米缸,总说米要晒,秤要擦,偷米的耗子得拿猫盯着——您这法子,和我娘说的一个理儿。
顾昭宁的手指在茶盏上顿住。
窗外的雪光透进来,映得她眼底泛起层水雾。
她想起七岁那年,母亲被毒死后,她蹲在柴房里翻那本《治家要略》,上面写着守得住米缸,守得住家。
如今她守的,是万里江山的米缸。
都记好了。她放下茶盏,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地图,明日卯时三刻,盐车必须出顺天府城门。
孙大哥带二十个衙役跟车,到了涿州分一半人去福来米行——她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打更声,的一声,惊得烛火晃了晃。
顾姑娘,该回府了。孙捕头看了看漏壶,您这两日都没合眼,再熬下去......
顾昭宁摸了摸发胀的太阳穴,这才觉出后颈的酸麻。
她收拾好案上的账册,裹紧斗篷往外走时,雪已经停了,宫墙的琉璃瓦上堆着层薄雪,像撒了把碎银。
马车驶进靖远侯府时,门房的灯笼映着她的脸。
春桃掀开车帘的手直打颤:姑娘可算回来了!
夫人说您最近总往宫里跑,让您回房后去她院里——
知道了。顾昭宁揉了揉眉心,先替我烧盆热水,我换身衣服就去。
她推开房门时,炭盆里的火正旺,案上摆着盏温着的参汤,是春桃特意留的。
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眼尾的细纹被烛火拉得老长。
她解开发髻时,那本《治家要略》从袖中滑出,的一声落在案上,封皮的丝线开了道小口,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姑娘,夫人院里的王妈妈来了。春桃在门外轻声道,说夫人等得急。
顾昭宁把书收进暗格里,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
她知道,这一夜注定无眠——嫡母要问的,不外乎宫里的恩宠、皇帝的口风;而她要答的,必须像算粮账般精准,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窗户外头,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咚——咚——敲得人心发紧。
顾昭宁摸了摸暗格里的书,指尖触到母亲当年写在扉页的字:守家如守国,守国如守家。她忽然笑了,转身推开房门,雪后的冷风灌进来,卷着炭盆里的火星子往上蹿,像极了明日要出发的盐车,要在这看似平静的雪地里,烧出一片透亮的天。
春桃举着灯笼在前头走,影子被拉得老长。
顾昭宁望着那影子,想起萧承煜说的治家就是治国。
明日清晨,她要去拜访几位朝中重臣——那些在朝上总爱摸着胡须说女子不可干政的老大人,或许该让他们看看,管得好米缸的手,也管得好天下的粮秤。
更声停了。顾昭宁踩着满地碎雪,往嫡母院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