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铜盆里结了层薄冰时,尚食局的小太监阿福抱着一摞粮册撞开了门。
司粮大人,顺天府新送的冬赈册!阿福鼻尖冻得通红,棉袍下摆沾着雪水,张侍郎说这次按您的法子,把米粮折成银钱发,可底下里正说银钱易贪,非闹着要见粮......
顾昭宁搁下算盘,呵着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
她接过粮册时,指尖扫过封皮上顺天十八里的墨迹——那是她昨日让阿福用朱砂标红的易涝乡,把顺天府的账房先生叫进来。她翻开第一页,目光掠过损耗五斗的批注,指节在两个字上敲了敲,问问他,这五斗米是被老鼠啃了,还是被里正的肚子装了?
阿福刚跑出去,外头就传来碎玉般的笑声。
李贵妃的贴身侍女绿梅掀帘进来,腕上金铃铛叮当作响:司粮大人好忙呀。她晃了晃手中的描金食盒,我家娘娘念着大人辛苦,送了碗阿胶羹。
顾昭宁抬眼时,正撞进绿梅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她想起昨日在御书房,李贵妃的银护甲断裂时那声脆响——太后最器重的侄女,怎会容得下一个从采女爬上来的司粮?替我谢过贵妃娘娘。她伸手去接食盒,指尖却在触到盒盖的瞬间顿住——食盒边沿沾着星点茶渍,是太后宫里惯用的雨前龙井。
绿梅的笑意僵了僵。
顾昭宁已垂眸翻开食盒,舀起一勺羹汤吹了吹:这火候正好,劳烦回禀娘娘。她尝了一口,甜腻的阿胶味在舌尖漫开,却在咽下去的刹那,喉间泛起一丝极淡的苦——是甘草。
她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阿福,把娘娘的心意记在尚食局的谢礼账上,回头送两匹苏绣过去。
绿梅走后,顾昭宁盯着食盒上的缠枝莲纹出了会儿神。
母亲的《治家要略》里写过:内宅赠礼,三分情七分局。她将食盒推给阿福:去太医院请王院正看看这羹汤,就说司粮大人想讨个补气血的方子。
日头移到西墙时,户部的杨大人终于到了。
他官靴上沾着泥,手里抱着个半旧的木箱:顾司粮,这是北境边军近三年的粮册。他掀开箱盖,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底下人说怕您嫌旧,要换新册子誊抄,我没应——旧账里的蛀洞,往往藏着真东西。
顾昭宁俯身翻找,指尖在一本泛黑的账册上停住。
那页纸角卷着,墨迹因受潮晕成团,却隐约能辨出运粮官陈三的签名——和昨日在赈灾局查到的贪粮案主犯同名。杨大人。她抬头时眼睛发亮,您说北境豪族的私仓挨着官仓?
杨大人点头:可不,就像两棵盘根的老树。
那就把官仓的钥匙分给边军家眷。顾昭宁抽出那本账册拍在桌上,十家兵眷管一把钥匙,取粮时必须凑齐七把。
豪族要抢粮,就得先过这七户的门槛——他们总不敢把兵卒的老娘媳妇都杀了。
杨大人的胡须抖了抖。
他盯着顾昭宁因翻账册而泛红的指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老侯爷在千军万马中救出的那个舞姬——也是这样一双沾着墨汁的手,替重伤的老侯爷算军粮,算到最后一滴血。
顾司粮!外头突然传来小太监的尖嗓,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顾昭宁猛地站起来,撞得算盘骨碌碌滚到杨大人脚边。
她理了理鬓角,把《治家要略》塞进袖中——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纸页间还夹着半片干桃花。
御书房的炭火烧得正旺。
萧承煜站在地图前,指尖点着北境的雁门关。
他听见脚步声,转身时目光扫过顾昭宁发间沾的雪粒:刚从户部过来?
回陛下,刚和杨大人对完边粮账。顾昭宁福身,袖中旧书蹭着手臂,不知陛下传召......
萧承煜扔过来一卷密报。
顾昭宁展开时,冷汗顺着脊背爬下来——北境叛军头目,竟和贪粮案里的陈三有书信往来。铁狼要的不是粮。她指尖攥紧密报,他要的是边军断粮后人心浮动,好里应外合破城。
萧承煜的目光亮了:接着说。
边军现在缺粮,可真打起来,叛军的粮草也撑不过两月。顾昭宁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雁门关外的河道,臣建议让顺天府拨二十车盐,混在粮车里运。
盐比粮金贵,豪族抢了盐,要么卖要么藏,总得露马脚。她转身时,烛火映得她眼尾发亮,等他们动了盐,再连人带粮一起拿——人证物证都在,看太后的母族还怎么保!
萧承煜盯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朕原以为你只会算米粮,没想到连人心都算得透。他指了指案上的茶盏,坐,说说赈灾的事。
顾昭宁坐下时,袖口的《治家要略》滑出一角。
萧承煜的目光顿了顿——这书他在太后书房见过,是太后的师父、已故的太学博士写的《治国策》手抄本。赈灾已覆盖七省。她端起茶盏,喝了口温茶压惊,但江南的粮商还在囤米,臣让孙捕头盯着福来米行,他们库房的地底下......
顾昭宁。萧承煜突然打断她,你可知朕为何选你管粮?
顾昭宁垂眸,茶盏里映着她微颤的睫毛:因为臣算得出米价,也看得透人心。
不全是。萧承煜的声音放轻,你让要饭的老妇说藏粮地窖,让兵卒家眷管粮仓钥匙——这些法子,像在治家。他指了指她袖中的书,朕读过《治国策》,里面说国是大的家。
你治家,就是在治国。
顾昭宁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想起七岁那年,母亲被嫡母毒死后,她蹲在柴房里翻那本《治家要略》,上面写着守得住米缸,守得住家。
如今她守的,是万里江山的米缸。
退下吧。萧承煜挥了挥手,目光又落回地图上,明日让杨大人拟旨,盐车随粮车一起发。
顾昭宁退到门口时,听见萧承煜低声道:把《治家要略》抄一份送过来。她脚步微顿,福身应了。
出了御书房,暮色已染透宫墙。
顾昭宁踩着雪往尚食局走,袖中旧书被体温焐得发烫。
转角处,她瞥见李贵妃的轿辇停在廊下,绿梅正踮脚往御书房方向望。
见她过来,绿梅慌忙低头整理轿帘,金铃铛在风里碎成一片。
顾昭宁加快了脚步。
她知道,从今天起,这双算过侯府月钱的手,要开始拨弄整个大昭的粮秤——而有些人,已经等不及要动这杆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