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冰冷、精准、不带任何感情的意念，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一道玄冰，瞬间冻结了药谷中刚刚升腾起的热烈气氛。
丹尘子的笑容，就那么凝固在布满褶皱的老脸上。
他伸向夜凝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那不是激动，而是……难以置信。
小胖抱着劫后余生的寻宝鼠，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彻底忘了该说什么。
只有沈浪，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
干得漂亮啊，我的凝儿！
这已经不是抱大腿了，这是要直接骑到大腿的脖子上啊！
【计算完成。药理冲突三处，火候误差零点一七秒，若加以修正，成丹品质可提升百分之十二。】
夜凝的意念再一次响起，不带任何情绪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确认对方已经接收到信息。
空气死一般寂静。
丹尘子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地消失了。
他缓缓收回了手，那双浑浊的老眼，第一次真正地、严肃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
不再是看一块完美的璞玉，也不是看一个未来的徒弟。
而是在看一个……同类？不，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存在。
“你……”
丹尘子活了几百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
“你说什么？”
沈浪赶紧上前一步，准备打个圆场，生怕这老头恼羞成怒，把刚到手的靠山给作没了。
然而夜凝比他更快。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根白皙的手指，在空中轻轻划过。
随着她的动作，一缕微弱的灵力在空中勾勒出一幅立体的丹方图谱，正是刚刚那枚碧绿色解毒丹的丹方。
紧接着，她在图谱的三个位置，用红色的灵力标记了三个“x”。
“此处，赤炎草与寒晶花的药力对冲，虽能中和毒性，但损耗了三成灵气。应先以‘晨露花’汁液包裹寒晶花，再投入丹炉，可将损耗降至半成。”
“此处，提升炉火一分七厘，持续三息，可使‘焚经火’的燥热之力完美催发‘蚀心散’中的阴毒，而非强行逼出，药效更纯粹。”
“此处，收丹手法过快，导致丹气外泄百分之三。应在丹成前一刻，以‘回龙劲’封锁炉口，丹气自会凝而不散。”
夜凝的叙述，平铺直叙，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或指点。
她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在陈述一组优化后的数据。
可这些话，落在丹尘子的耳朵里，不啻于天雷滚滚。
小胖已经完全听不懂了，只觉得不明觉厉。
沈浪则是心头狂跳。
这些理论，他脑子里的魔君知识库里也有，但都属于极其高深偏门的范畴。夜凝……她只是看了一遍，就全部分析出来了？
丹尘子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那幅被修改过的丹方图谱，嘴唇哆嗦着，像是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片刻之后，他猛地一跺脚。
“胡说八道！”
老头吹胡子瞪眼，一副被触及逆鳞的模样。
“晨露花性平，如何能包裹极寒之物？提升火候，只会让丹药提前炸炉！还有那回龙劲，那是炼制七品宝丹才用的手法，用在一枚解毒丹上，杀鸡用牛刀！”
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沈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玩脱了。
夜凝却依旧面无波澜，空洞的眸子看着他。
【理论无误。失败率，零。】
“你！”
丹尘子被这四个字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怒视着夜凝，胸口剧烈起伏。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怒气又在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有怀疑，有好奇，更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纸上谈兵，谁都会！”
丹尘子猛地一挥袖袍，药谷深处，一座石质的丹房大门轰然开启。
“你不是说能提升一成二的品质吗？好！老夫今天就让你炼！”
他大手一抓，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抓出大把的药材，分量不多，刚好是炼制一炉“蚀心散”解药的量。
“丹炉，丹火，药材，都在这里！你若能炼出比老夫品质更高的丹药，老夫……老夫今天就把这‘丹尘子’的名号倒过来写！”
这是要当场考试了！
沈浪非但不紧张，反而彻底放下了心。
这老头，上钩了。
从暴怒到不信，再到主动提供材料让夜凝验证，这说明他内心深处，已经信了七八分。
现在，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能说服自己，也能让他这个丹道大宗师颜面有光的结果。
夜凝看了一眼那些药材，又看了一眼丹房。
【同意。】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迈步便朝着丹房走去。
“凝儿！”
沈浪喊了一声。
夜凝回头。
沈浪给了她一个“放心去浪，出了事我兜着”的帅气笑容。
夜凝那万年不变的空洞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后转身，走入了丹房。
石门，轰然关闭。
“哼！”
丹尘子拂袖一甩，丹房外的一面石壁上，光华流转，清晰地映照出丹房内的一切景象。
现场直播。
沈浪乐了，搬了块石头，拉着还有点懵的小胖坐下，准备看戏。
“前辈，您说……我这师妹，要是真炼成了，您这名号……”
“闭嘴！”
丹尘子没好气地吼了一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石壁。
画面中，夜凝走到了丹炉前。
她没有立刻开始。
而是伸出手，在那古朴的丹炉上，从上到下，仔仔细か细地抚摸了一遍。
【丹炉材质：火山赤铜。炉龄：三百二十七年。内部有三处细微裂痕，七处火毒残留。综合性能下降百分之六。】
她的意念在沈浪脑中响起。
沈浪：“……”
这也能算出来？这他娘的是炼丹还是给丹炉做ct啊？
丹尘子显然也看出了夜凝的动作，浑浊的老眼眯了起来。
“检查丹炉，还算有点章法。”
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已经掀起了波澜。
因为那三处裂痕，是他当年炼制一枚八品丹药时留下的暗伤，除了他自己，宗门内绝无人知晓！
画面中，夜凝开始处理药材。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丹师的飘逸和美感。
有的，只是极致的精准和高效。
每一株药材的切分，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投入“晨露花”汁液包裹“寒晶花”的时机，精准到令人发指。
她甚至没有用丹尘子提供的丹火，而是直接催动自身的灵力，在掌心升起一团纯净到极点的白色火焰。
【无垢琉璃体，自带琉璃净火，可祛除万物杂质。匹配度，百分之百。】
丹尘子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
他看到了什么？
夜凝的每一个步骤，都完美地执行了她自己提出的那套“优化理论”。
更可怕的是，她的神态。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紧张，没有激动，那双空洞的眸子，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丹炉内药液的每一次翻滚，每一次融合。
仿佛，那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炼丹。
而是一场早已输入程序的代码，在自动运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丹尘子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挑剔，到中途的惊讶，再到后来的凝重。
最后，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他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旁边还坐着两个看戏的小子。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石壁上那道纤细的身影所吸引。
那不是炼丹。
那是道！
是丹道至理的最完美演绎！
“要……要成了……”
丹尘子的嗓音干涩沙哑。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画面中的夜凝，双手结出一个奇异的法印，对着丹炉猛地一拍。
“回龙劲！”
丹尘子失声惊呼。
只见丹炉内原本即将喷薄而出的浓郁丹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压了回去，在丹炉顶部盘旋一圈，随后如长鲸吸水般，尽数倒灌回炉内那枚即将成型的丹药之中！
嗡——
丹炉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炉盖自动弹开。
一枚通体碧绿，表面却萦绕着一圈奇异纹路的丹药，静静地躺在炉底。
那纹路，古朴而玄奥，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药香。
“丹……丹纹！”
丹尘子整个人都傻了，呆呆地看着那枚丹药，嘴里喃喃自语。
“极品丹药……竟然是带有丹纹的极品丹药……”
他炼丹五百年，也只在状态最好的时候，偶然炼出过一次带丹纹的丹药！
而这个女娃，第一次上手，第一次炼制这种丹药，用的还是一个有瑕疵的丹炉……
就炼出了丹纹？！
这不是天才！
这是妖孽！是怪物！是丹神转世！
石门缓缓打开。
夜凝走了出来，手上托着那枚新鲜出炉的丹药。
她走到丹尘子面前，将丹药递了过去。
【品质提升百分之十七点三，超出预期。原因是‘琉璃净火’与‘回龙劲’产生了未知协同效应。需录入数据，建立新模型。】
丹尘子颤抖着手，接过那枚丹药。
温润的触感，完美的品相，那玄奥的丹纹，无一不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输得心服口服。
输得……欣喜若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丹尘子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癫狂和喜悦，震得整个药谷的树叶都簌簌发抖。
他一把丢掉手里的丹药，仿佛那不是什么稀世珍品，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沈浪和小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动作。
丹尘子猛地抓住夜凝的手，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狂热和虔诚。
“徒儿！我的好徒儿！”
他的称呼，已经从“女娃”变成了“徒儿”。
“不！你不是我的徒弟！”
丹尘子猛地摇头，下一句话，让沈浪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
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对着夜凝说道：
“从今天起，你来当老夫的师父吧！求求你，教我炼丹！”
沈浪：“？？？”
小胖：“！！！”
这世界，终究是癫成了他们看不懂的样子。
丹尘子完全没理会两个已经石化的旁观者，他死死拽着夜凝，语无伦次地说道：
“那‘晨露花’包裹‘寒晶花’的原理，究竟是什么？还有那‘回龙劲’，你是怎么做到在一枚一品丹药上完美施展的？还有你的‘琉璃净火’……快，都教给为师！不，都教给我！”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怪物，此刻像个第一次见到糖果的孩子，抓着夜凝的手，摇来晃去。
夜凝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一丝，名为“困惑”的裂痕。
【请求指令。目标人物逻辑混乱，无法正常沟通。是否启动物理镇定程序？】
沈浪一个激灵，赶紧冲了上去，将丹尘子从夜凝身上扒了下来。
“前辈！前辈！冷静！为人师表，为人师表啊！”
开玩笑，这要是让凝儿一巴掌把他给拍晕了，这刚拜的山头可就塌了。
“对对对，为人师表！”
丹尘子被他一提醒，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葛袍，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摆出宗师的架子。
可那双放光的眼睛，还是死死地黏在夜凝身上，一刻也挪不开。
他搓着手，嘿嘿笑道：“好徒儿，是为师失态了。走走走，咱们进丹房，为师这里有上千种丹道难题，咱们师徒俩好好研究研究！”
说着，他又要去拉夜凝。
沈浪彻底看明白了。
这老头，已经彻底疯了。
他现在看夜凝，已经不是看徒弟了，是看行走的丹道圣典。
沈浪一把按住丹尘子，脸上挂着职业假笑。
“师父啊，您看，天色也不早了，我跟师妹也该回去休息了。这学习嘛，得循序渐进，不能一蹴而就，您说是吧？”
他必须得把夜凝先带走，再让这老头缠下去，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
“回去？回什么去！”
丹尘子眼睛一瞪。
“这药谷以后就是你们的家！老夫这丹房旁边还有几间静室，你们随便挑！从今天起，你们就住这儿了！”
丹尘子大手一挥，直接把人给扣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