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战后的第三天,船队终于返航。
黑石岛那把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远远看去,像海面上插着的一根焦黑的火炬。林昭没再登岛,她靠在船舱里,听着外面哗啦啦的水声,手里攥着那个冰凉的盒子,指尖反复摩挲着“归墟”两个字。
盒盖再没打开过。不是不想,是打不开了——那天夜里,它自己合上后,那个凹陷处的薄片就像长死了一样,抠不出来,也按不进去。霍刚试着用匕首撬过,纹丝不动,倒像是这盒子从来就是个实心的铁疙瘩。
邪门得很。
林昭把它贴身放着,那寒意隔着衣服布料也能透过来,硌在胸口,像揣了块永不融化的冰。有时候半夜咳醒了,她能感觉到盒子随着心跳微微发烫,不是温暖的烫,是那种……烧红的针尖似的、扎人的烫。可点灯一看,又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怕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何三娘私下里嘟囔过一回,被林昭淡淡瞥了一眼,再不敢提。
船行得慢,伤员太多,船舱里整天弥漫着金疮药和血腥气混着的味儿。林昭的左肩伤口发了炎,红肿溃烂,换药时能看见皮肉翻开,露出底下暗红的肉。军医咬着牙刮腐肉,她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得发白,愣是没吭一声。
“大人,您这伤……”老军医手有点抖,“得尽快上岸静养,再在船上颠簸,怕是要……”
“知道了。”林昭打断他,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还有几天到宁波?”
“顺风的话,五天。”
五天。她闭上眼睛。盒子在怀里贴着心口跳,一下,一下,像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心跳。
***
第四天夜里,霍刚来了。
他胳膊上的伤草草裹着,脸上被火燎出来的水泡破了皮,看着有些狰狞。进门时带进一股海风的咸腥气,还有隐约的血锈味——他刚从关押俘虏的底舱上来。
“问出来了?”林昭撑起身子,何三娘忙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
霍刚点头,眼神有点复杂:“沈柏舟熬不住刑,说了些……怪话。”
“说。”
“他说,那盒子不是沈家祖传的。”霍刚压低声音,“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海上来客’给的。那人乘的船不像咱们大晟的样式,也不像南洋常见的,船身是黑色的,帆上画着……星星和漩涡的图案。”
林昭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人把这盒子交给当时的沈家家主,说‘百年之后,若有异星临世,动荡四海,此物当归其主’。还说什么‘归墟之门,开合有时,强求必遭天谴’。”霍刚顿了顿,“沈家只当是疯话,但看这盒子材质奇特,就收着了。传到沈柏舟这儿,他也试过打开,没用。直到这次……他说看到大人您指挥船队的样子,忽然想起那‘异星临世’的话,觉得这盒子该给您。”
舱里静了片刻,只有船身吱呀的摇晃声。
“海上来客……”林昭喃喃重复,“长什么样?”
“沈柏舟说,裹着黑袍,看不清脸。但说话口音很怪,不像咱们这儿的人。”霍刚犹豫了一下,“他还说……那人临走前,望了望天,说了句‘双星将聚,天命难违’。”
双星。
林昭猛地攥紧了被角。苏晚晴给的星象图,天机阁的预言,还有萧凛……她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冰烫得厉害,几乎要烧穿皮肉。
“还有吗?”
“没了。沈柏舟就知道这些。”霍刚顿了顿,“大人,这东西……邪性。要不要扔海里?”
林昭摇头,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不。带回京城。”
霍刚还想说什么,看到她苍白脸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把话咽了回去。
***
第五天傍晚,船队驶入宁波港。
码头上早已候满了人,地方官员、守军将领、还有无数闻讯赶来的百姓,黑压压一片。船还没靠稳,欢呼声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林昭被搀扶着走上甲板。夕阳正沉,把整个海港染成一片暖金色。她眯着眼,看着远处城墙上新挂起的“晟”字旗,看着码头上那些激动得又哭又笑的脸——好些是盐工打扮,还有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的渔民。
赢了。这两个字在心里滚过,却没什么实感。肩上的伤一跳一跳地疼,海风吹过来,带着咸腥里混着焦糊和隐约的血锈气。
“林大人!林大人万岁!”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瞬间传染开去,码头上山呼海啸。
林昭抬了抬手,底下立刻安静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一阵剧烈的咳嗽却先冲了上来,咳得她弯下腰,眼前发黑。何三娘慌忙扶住,递上帕子。
帕子拿开时,上面一团刺目的暗红。
底下传来低低的惊呼。
林昭直起身,把帕子攥进手心,深吸一口气,声音勉强扬起:“海寇已平!自今日起,东南沿海,商旅可行,渔樵可安!阵亡将士、义民,朝廷必有重恤!伤残者,官府养其终身!”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出去。码头上静了一瞬,爆发出更响的欢呼。
她站在那儿,看着那些挥舞的手臂,看着远处炊烟升起的城郭,忽然觉得累,累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夕阳的光照在她半边脸上,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鬓角那几缕白发被镀上一层金边,格外扎眼。
就在这喧闹鼎沸的时刻,她怀里那个盒子,毫无征兆地轻轻震了一下。
很轻微,像心跳,又像叹息。
林昭猛地按住胸口,指尖发凉。
***
在宁波养了七天伤,林昭就待不住了。
肩上的溃烂总算控制住,结了层薄薄的痂,一动还是疼。咳血的次数少了些,但夜里总睡不踏实,一闭眼就是无边无际的海,和海里沉沉浮浮的黑色盒子。有次半夜惊醒,她摸出盒子对着月光看,那“归墟”两个字竟泛着幽幽的蓝光,像深海里的磷火。
她第二天就下令启程回京。
马车比船稳当些,但官道颠簸,还是折腾人。何三娘把车厢里铺了厚厚的褥子,她还是被颠得脸色发白,额头上冷汗就没干过。盒子用软布包了,放在随身的包袱里,可那寒意还是透出来,车厢里总像比外头冷几分。
路上接到萧凛的信,一天一封。信不长,都是些琐碎事:朝堂上谁又因为新政吵起来了,御花园那株老梅今年开得特别好,裴照从北境送来几匹好马……最后总是不厌其烦地问:伤如何?咳可好些?何时到京?
林昭回信更短:安。勿念。即归。
写这三个字时,她正靠在车厢壁上,窗外是飞驰而过的枯黄田野。手指冻得有些僵,墨迹在纸上晕开一点点。她看着那个“归”字,忽然想,归哪儿去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她用力摁下去。
***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傍晚,马车终于驶入京城。
城门守卫看到车队旗号,老远就跪下了。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垫着脚张望,议论声嗡嗡的像潮水。林昭没掀帘子,只从缝隙里往外看——商铺都挂起了红灯笼,小孩举着糖葫芦跑过,空气里有爆竹碎屑的硝烟味,还有蒸糕的甜香。
真热闹。她有些恍惚地想,好像昨天还在海上闻着血腥和焦糊,今天就跌进这铺天盖地的、热腾腾的人间烟火里。
马车没停,径直驶向皇城。到宫门口时,天已经擦黑了。朱红的宫门缓缓打开,里头灯火通明,汉白玉的台阶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车刚停稳,帘子就被一把掀开了。
萧凛站在车外,身上还穿着明黄的朝服,外头随便披了件玄色大氅,像是刚从什么场合赶过来。宫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眉眼深邃,下巴上有些青黑的胡茬,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下来。”
声音哑得厉害。
林昭把手递过去,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手很烫,掌心有茧,握得她骨头都有些疼。她借着他的力下了车,脚踩在地上时虚浮了一下,被他一把揽住。
“怎么瘦成这样?”他低声问,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扫过她鬓角刺眼的白发,最后停在她裹着厚厚绷带的左肩上。眼神一下子沉下去,像结了冰。
“没事。”林昭想抽出手,没抽动。
萧凛不再说话,打横将她抱起来,转身就往宫里走。周围侍卫宫女齐刷刷低头,鸦雀无声。
“放我下来。”林昭低声说。
“不放。”他脚步很稳,抱着她一级一级踏上台阶,大氅的边扫过冰冷的地面,“这辈子都不放了。”
宫廊很长,灯影摇曳。他的心跳隔着厚厚的衣料传过来,又急又重。林昭靠在他胸口,听着那心跳声,忽然觉得累极了,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怀里那个盒子贴着她的身体,依旧冰凉,可萧凛身上的温度透过来,竟把那寒意驱散了些。
到了寝殿,萧凛轻轻把她放在榻上,屏退了所有人。殿里只剩下他们俩,还有角落里炭盆噼啪的轻响。
他蹲下身,仰头看着她,仔细地、一寸一寸地看,像要把她刻进眼睛里。良久,才开口:“苏晚晴都告诉我了。”
林昭心一沉。
“归墟之钥。异星。寿命。”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有那个……‘双星合璧’的仪式。”
“她倒是什么都说。”林昭扯了扯嘴角。
“她不说,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萧凛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眼睛里像烧着两团暗火,“林昭,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啊?你觉得我能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
他说不下去,手撑在榻沿上,指节捏得发白。
殿里静得可怕。炭火爆开一个火星,又暗下去。
“那仪式,不能做。”林昭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苏晚晴也说了,历史上尝试的人,都死了。你是皇帝,不能冒险。”
“皇帝?”萧凛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又苦又涩,“没有你,我要这皇位干什么?当个孤家寡人,坐在龙椅上,一天天数着自己什么时候死?”
他站起来,在殿里来回走了两步,猛地转身:“我查过典籍,问过钦天监。‘双星合璧’不是必死之局。只要两颗星本源相合,意志相通,就有生机。我们为什么不能试试?”
“万一失败呢?”林昭看着他,“你死了,大晟怎么办?新政怎么办?那些刚刚看到希望的百姓怎么办?”
“那你死了呢?!”萧凛几乎是吼出来的,眼圈通红,“林昭,你教教我,你死了我怎么办?!”
吼声在空旷的殿里回荡,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林昭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疯狂。这个从来冷静自持、连宫变时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九皇子府的书房里,他醉醺醺地指着她说“这丫头挡了本王的道”。那时他眼里也有疯狂,却是冷的、算计的。不像现在,烫得能灼伤人。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
“萧凛,”她叫他名字,不是陛下,不是殿下,“你把那个盒子拿来。”
萧凛愣了一下,走到她放包袱的桌边,找出那个用软布包着的盒子。入手冰凉,他皱了皱眉,递给她。
林昭接过,没打开,只是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沈柏舟说,这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海上来客’给的。那人说,‘百年之后,若有异星临世,动荡四海,此物当归其主’。”
她抬起眼,看着萧凛:“他还说,那人走的时候,望了望天,说了句‘双星将聚,天命难违’。”
萧凛的瞳孔骤然收缩。
“双星……”他喃喃重复,“你和我?”
“不知道。”林昭摇头,“但盒子现在在我手里。它打不开了,可它知道它该在哪儿。”她把盒子塞回他手里,“你拿着。”
萧凛握紧盒子,那寒意顺着手臂往上爬。他低头看着盒子上古老的纹路,忽然问:“你信天命吗?”
“以前不信。”林昭靠在枕头上,看着头顶绣着龙纹的帐幔,“现在……不知道。但如果真有天命,它让我遇见你,让我走到今天,大概也不是为了让我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她转过脸,对他笑了笑,笑容很淡,却有种豁出去的明亮:“那就试试吧。那个仪式。”
萧凛猛地抬头。
“但有个条件。”林昭继续说,“仪式不能按苏晚晴说的那种古法。我们要改一改——不要祭坛,不要牲礼,不要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就在这儿,在天地坛前,你我割掌为誓,血沃黄土。生,一起生。死……”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也死得干净利落,别拖累旁人。”
萧凛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忽然单膝跪下来,握住她的手,把额头贴在她手背上。
“好。”他说,声音闷闷的,“都听你的。”
他的手很烫,烫得林昭指尖发麻。殿外的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远海的潮声。炭火又爆开一个火星,这次没灭,幽幽地燃着,映着两人交叠的手,和中间那个冰冷坚硬的盒子。
盒子依旧沉默着。
可林昭分明感觉到,怀里那个一直冰凉的角落,似乎,微微地,暖了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像冻土深处,终于有颗种子,怯生生地,顶开了一点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