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的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带着隔夜馊水和不知名腐烂物的刺鼻气味。姜宁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每一次喘息都扯着生疼的喉咙,冰冷的空气混着巷子的浊气灌进肺里,激起一阵压抑的呛咳欲望。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咳嗽的冲动和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恐惧,一同咽了回去。
怀里的纸张和册子,紧贴着最里层的衣衫,硬挺的边角硌着肋骨,传来一种奇异的、带着体温的坚硬触感。那是她用命换来的东西。
月光只吝啬地照亮了巷口那一小片残雪,惨白的光晕之外,是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而就在那光晕与黑暗交界的边缘,那个模糊的黑影轮廓,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与阴影融为一体,又仿佛一只耐心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夜枭。
是谁?王氏的护卫?哑仆?还是…萧凛派来接应的人?
如果是接应,为何不发出约定的暗号?如果是敌人…为何不动手?
时间在死寂的对峙中,被拉长、扭曲。远处救火的喧嚣变得模糊,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棉被。巷子里只有她粗重而竭力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她自己血液冲刷耳鼓的轰鸣。
不能等。被动就是死。
姜宁的指尖,悄然滑进袖口,触碰到那支冰冷坚硬的物件——一支特制的、淬了麻药的袖箭,是萧凛给她的最后保命手段,只能用一次。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黑影,计算着距离、角度,以及自己此刻因脱力和紧张而可能失准的臂力。
就在她肌肉绷紧,即将有所动作的刹那——
“咕…咕咕…”
一声短促而清晰的、模仿夜枭的鸣叫,从巷子另一头的屋顶上传来!那是萧凛与她约定的、表示“安全,接应到位”的暗号!
黑影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鸟鸣惊动,轮廓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就是现在!
姜宁没有任何犹豫,她猛地朝着与黑影相反的、巷子更深的黑暗处扑去!动作迅猛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生死逃亡的弱女子,更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猫。与此同时,她袖口抬起,对准黑影大致的方向,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机括!
“咻!”
细微的破空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几乎在同一瞬间,屋顶上也传来一声更尖锐的唿哨!一道更迅捷的黑影如同大鸟般扑下,直取巷口那个轮廓!
“铛!”一声金属交击的脆响!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灭!
姜宁没有回头,她凭着记忆和对地形的瞬间判断,埋头朝着巷子深处狂奔。脚下是滑腻的污垢和碎砖,几次险些摔倒,她都用手撑住冰冷的墙壁稳住身形,不顾手掌被粗粝的墙面擦破。
身后的打斗声短暂而激烈,很快又被刻意压低,只剩下闷哼和肢体碰撞的钝响。她没有停,也不敢停。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肺部火烧火燎,双腿像灌了铅,但求生的本能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
拐过一个弯,前方隐约出现了更宽阔的街道轮廓,以及远处巡夜人灯笼的微光。就在她即将冲出巷口,汇入相对安全的主街阴影时,一只强有力的手从旁边猛然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入旁边一个堆满杂物的窄小门洞!
“唔!”姜宁魂飞魄散,挣扎欲呼。
“是我!”一个低沉急促、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喘息和一丝如释重负,“别出声,跟我走!”
是石猛!萧凛麾下夜鸦的统领!
姜宁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石猛架住她,另一只手迅速将一个黑色的头套罩在她头上,遮住了视线,然后半扶半拖,带着她在迷宫般的狭窄巷道里快速穿行。七拐八绕,时而上坡,时而下阶,潮湿的霉味、牲畜粪便味、还有廉价脂粉和劣质酒气的味道交替冲击着被头套隔绝的感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石猛的脚步终于停下。姜宁听到极轻的、有节奏的叩门声,三长两短。门轴转动,一股干燥的、混合着草药和灰尘的气息涌出。她被带进门,身后的门立刻关上,落闩。
头套被取下。
眼前是一个极其简陋、甚至称得上破败的房间。泥土地面,墙壁斑驳,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摇晃的桌子,桌上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但房间里站着两个人——萧凛,还有陈禹。两人的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焦灼和一丝看到她安然无恙后的庆幸。
“拿到了?”萧凛一步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狼狈不堪的样子,最后落在她下意识护住的胸口。
姜宁点点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几页纸张和那本硬皮册子。纸张有些已经被汗水浸得微微发潮,边缘蜷曲。
萧凛立刻接过,陈禹连忙将油灯挑亮了些。两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快速翻阅起来。
房间内一时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姜宁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喘息和颤抖。
石猛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如同磐石。
萧凛先看的是那几页纸。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异常凝重。那几页纸,并非完整的密码本,而是几张用那种特殊密码书写、又经过显影处理的密信!信的内容残缺不全,但关键的词句足以让人心惊——“北边…马市…丙字七号调拨…”、“李侍郎处已打点…沈公默许…”、“边货溢价三成…入‘归藏’…”
“丙字七号!”萧凛低声念出这个代号,眼中寒光暴涨。他立刻翻开那本硬皮册子。册子更像是一本索引或记录,里面用正常的文字和数字,记录了大量的时间、地点、货物代号、数量,以及…对应的“标记代码”和“支取凭证号”。在册子的中后部分,频繁出现“丙字七号”这个代号,关联的货物从盐、铁、药材到皮革、马匹,无所不包,且数量巨大。而在最近几笔记录旁,有一个用朱笔圈出的、极其简略的花瓣状符号,旁边标注着:“沈处,验。”
“沈处…”萧凛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坚硬的册子封皮里。这几乎证实了他们最坏的猜想——沈砚舟不仅知情,而且很可能是这个庞大走私和利益输送网络的核心节点之一!“丙字七号”是一个庞大的资金池或物资调配渠道,而那个花瓣标记,就是沈砚舟一方的验证指令!
陈禹也看得额头冒汗,声音发干:“殿下,这…这册子要是递上去…可是惊天大案!牵扯的绝不只是一个王家,恐怕半个朝堂的实权人物都在里面分了羹!边军物资,国之重器,他们竟敢…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光有册子还不够。”萧凛的声音冰冷,“这些密码信件是铁证,但需要破译。而且,必须找到‘丙字七号’具体的银钱流转和物资交割凭证,以及…沈砚舟直接下指令的原始信件。”他看向姜宁,目光复杂,“你看到的那间耳房,还有没有类似的东西?更大的箱子?更多的册子?”
姜宁此时已经缓过气,接过石猛递来的温水喝了几口,喉咙舒服了些。她摇摇头,声音依旧沙哑:“时间太短…我只摸了桌子和那个开着的盒子。房间里气味很重,瓶瓶罐罐很多,像是个…处理密信的工作间。应该还有更多东西,但可能藏在更隐秘的地方,或者…在正房王懋自己手里。”
她顿了顿,想起那个在门外停留的灯笼光影,心有余悸:“我出来的时候,有人到了耳房门外,停留了一下,但没进来,后来去了正房方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东西被动过。”
萧凛和陈禹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这意味着,王氏,至少是王懋那边,很可能已经警觉了。
“哑仆呢?”萧凛问石猛。
“解决了。”石猛言简意赅,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巷子里那个是哑仆的跟班,身手不错,应该是负责外围警戒和传递的。哑仆本人…按时间,应该还在静心斋内,或者刚离开不久。我们的人制造的火势和混乱,足够大,他暂时应该不会发现耳房失窃,但天亮前盘点,一定会发现。”
时间,再次变得紧迫起来。
“王珣明日一定会找我。”姜宁冷静下来,迅速分析,“我送文书过去,夜晚府内就失火,紧接着静心斋可能发现失窃…他就算不直接怀疑我,也会再次严查所有可疑之人。我‘姜宁’的身份,经不起深挖。尤其是,如果哑仆或王懋察觉到密码信件丢失,联想到傍晚我去过静心斋…”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你必须立刻撤离。”萧凛果断道,“今夜就走。石猛会安排路线,送你去我们在京郊的庄子,隐匿一段时间。‘姜宁’这个人,从此消失。”
姜宁却摇了摇头:“不,殿下,我现在不能走。”
萧凛皱眉:“为何?太危险了!”
“正因为危险,才不能走。”姜宁的目光在昏暗灯光下异常清亮,“如果我突然消失,那就是不打自招。王珣、王懋,甚至背后的沈砚舟,都会立刻意识到问题出在我这个‘外人’身上。他们会动用一切力量追查‘姜宁’的来历,顺藤摸瓜,虽然陈先生安排的身世足够周密,但难保不会露出破绽,甚至可能牵连到殿下暗中布置的江南据点。”
她顿了顿,继续道:“相反,如果我明天若无其事地回去,甚至主动向王珦‘表功’,或者表现出对昨夜火灾的‘后怕’和‘担忧’,反而能降低他们的怀疑。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反而是最安全的。只要他们不确定东西是我拿的,或者说,不确定丢失的东西究竟有多要命,我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可你如何解释昨夜的行踪?西厢房外有守卫。”陈禹问道。
“火灾时混乱,守卫也可能擅离职守,或者…被调走。”姜宁早已想好,“我可以声称被喧闹惊醒,心中害怕,躲在房内不敢出声。至于是否有人证明…混乱之中,谁又能说得清?重要的是,我没有逃跑,我回去了。这本身就是一种‘清白’的暗示。”
萧凛沉默地看着她。他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让她再次回到那个龙潭虎穴,无异于刀尖上跳舞。今夜之事,对方一旦警觉,防范只会更加森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你有多大把握?”他沉声问。
“五成。”姜宁实话实说,“取决于对方丢失的东西,在他们眼里的紧要程度,以及…他们排查的速度和方式。如果他们认为只是丢了几页无关紧要的旧纸,或者暂时没发现丢失,那我就有八成把握。如果他们已经确定丢了核心密码或关键账目,并开始大规模秘密筛查…那我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此刻险恶的局势。
最终,萧凛缓缓开口:“让石猛护送你到靠近王府的街口。你自己回去。我们会动用所有暗线,严密监控王氏尤其是静心斋的动向。一旦发现他们有对你下手的迹象,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抢在他们前面接应你出来。”
这是同意的意思,也是最坏的打算。
姜宁点点头:“好。”
“这些,”萧凛拿起那几页密码信和硬皮册子,“我会立刻安排最可靠的人,尝试破译,并追查‘丙字七号’的线索。你回去后,一切以自保为上,停止任何主动探查。只需留意王珣和王懋的反应,以及…府内是否有异常的人员调动或风声。”
“我明白。”
没有更多时间耽搁。姜宁换回了那身半旧的靛蓝衣裙,石猛用特殊的药水帮她快速处理了手掌的擦伤和身上的污迹,尽量恢复成“姜宁”该有的样子,只是那份惊魂未定的苍白和疲惫,一时难以完全掩饰。
临行前,萧凛忽然叫住她,将一个小巧的、冰凉的东西塞进她手里。那是一枚打造成普通铜钱模样、实则内藏机关的信物。
“如果…事不可为,将它用力摔碎。附近我们的人,会不惜代价制造混乱,助你脱身。”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姜宁握紧那枚“铜钱”,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她没有说谢谢,只是深深地看了萧凛一眼,然后转身,跟着石猛,再次没入门外的黑暗之中。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短,却又更加漫长。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的天际线,已隐隐透出一丝令人不安的鱼肚白。
靠近王氏大宅后巷时,石猛无声地隐入阴影。姜宁独自一人,整理了一下呼吸和表情,努力让步伐显得虚弱而惊慌,朝着那扇她几个时辰前刚刚逃离的、如今却必须重新踏入的侧门走去。
侧门虚掩着,门房处亮着灯,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气氛紧张。看到她出现,门房里的两个仆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姜…姜姑娘?你…你昨夜去哪了?!”一个仆役上前,眼神在她身上扫视。
姜宁适时地瑟缩了一下,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我…我昨夜害怕…听见外面喊走水,吓坏了…一直躲在房里角落里…后来…后来听见没动静了,才敢出来…门外的守卫大哥也不见了…我…我想找口水喝…”
她语无伦次,脸色苍白,眼神惊惶,活脱脱一个被突发事件吓破胆的乡下姑娘。
两个仆役对视一眼,将信将疑。昨夜确实混乱,守卫被临时抽调是事实。但这姑娘的说辞…
“钱管事吩咐了,见到姑娘,立刻带你去见他。”另一个仆役沉声道,语气不容拒绝。
姜宁的心微微一沉,但脸上却露出更加害怕的神色:“钱管事…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去了就知道了。”仆役不再多言,一左一右,“护送”着她朝内院走去。
天色,就在这压抑的“护送”中,一点点亮了起来。灰白的光线驱散了夜色,却驱不散弥漫在王氏大宅上空那股无形的、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
姜宁低着头,跟在仆役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从各个角落投射过来,落在她的背上。
考核,从未结束。
而这一次的考核官,可能不止王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