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风波,裹挟着除夕烟花的碎屑和皇家威仪的余韵,如同插上了无形的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帝都的每一个角落,从巍峨的宫墙到幽深的巷陌,成为了这个年节里最炙手可热、也最令人心惊胆战的谈资。而处于这风暴眼边缘,却又因祸得福(至少在旁人眼中是如此)的沈府,其门庭若市与内部暗涌,便成了这舆论浪潮中最直观的缩影。
接下来的几日,沈府那新近修缮过、尚且带着新鲜桐油味道的门槛,几乎要被络绎不绝的车马与各式各样的靴履踏破。天光未亮,便有各家的拜帖如同冬日里最后一场急雪,纷纷扬扬地送至门房;日上三竿时,门前街道已然被装饰华美的马车堵塞得水泄不通,骏马的响鼻声、车夫的吆喝声、门子唱喏迎客声交织成一片,昔日里还算清贵的沈府,此刻竟有了几分市集般的喧闹。
沈巍,这位沈家的家主,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却又在眼底深处沉淀了更为复杂的情绪。他从礼部一个管些典籍编纂、祭祀杂事的清闲职位,一跃成为手握仪制、祠祭、主客等实权的礼部右侍郎。官品虽只升了半级,但其位置之关键,接触事务之核心,远非昔日可比。这意味着沉寂多年的沈家,正式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重新进入了帝国权力核心的视野。他穿着新赶制而成、象征着三品大员的绯色官袍,袍服上绣着的孔雀补子在冬日阳光下泛着矜持的光泽,站在修缮一新、连匾额都似乎更显锃亮的府门前,亲自迎送着几位品阶相当或更高的同僚。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符合新贵身份的荣光与谦逊,与每一位宾客寒暄,接受着或真诚或虚伪的恭贺。然而,在那笑容之下,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完全理清的恍惚与惊悸。他从未想过,家族的振兴,这沉甸甸的担子,这梦寐以求的荣光,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系于那个他曾经因忙于公务、因其母早逝而情感复杂、甚至因其性格清冷而并不十分看重的嫡女青梧身上。宫宴那日,女儿跪在殿中,脊背挺直,声音清晰冷静地指证齐王的那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那眼神,不再是记忆中需要他庇护的、带着些许怯懦与依赖的娇弱女孩,而是冷静到近乎冷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敢于直面帝王雷霆的胆魄与决绝。这让他身为父亲,既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与自豪,又隐隐生出一种难以掌控的不安与陌生。这个女儿,羽翼已丰,其心志与手段,远超出他的想象。
内院花厅,亦是香风鬓影,笑语不断。主母王氏穿着按品级新制的诰命服制,头戴珠冠,脸上堆着训练有素的、雍容华贵的笑意,周旋于各府前来道贺的女眷之间。她娴熟地应酬着,接受着诸如“夫人真是好福气,养出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沈家如今是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之类的恭维和艳羡。她的应对滴水不漏,言语间既抬高了沈青梧与沈家,又不失主母的风度。
然而,无人能看到她宽大诰命服袖中,那紧紧攥着的拳头,修剪得宜的指甲几乎要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沈青梧越是风光无限,声望越是如日中天,她就越是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在背。这个继女的崛起速度与高度,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掌控的范围,甚至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她自身,以及她所处的子女青柏、青萱在府中的地位和未来。宫宴前那碗因一时犹豫而未曾送出的、加了料的燕窝,如今像一根淬了毒的刺,日夜扎在她的心头,让她在无数个深夜惊悸醒来,冷汗涔涔。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隐忍,如同在薄冰上行走,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契机,或者……等待着那高悬的利剑落下。
而与这前院花厅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府中偏远处那两个略显寂寥的院落。曾经仗着沈巍几分宠爱和王氏默许而有些嚣张跋扈的赵姨娘,连同她那被禁足多时、性子骄纵的女儿沈玉婉,如今则彻底沉寂了下去,如同被秋雨打落的残叶,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连院门都很少踏出。沈玉婉的禁足令尚未解除,即便日后解了,有沈青梧这座如同参天大树般、沐浴着皇恩、声望正隆的大山压着,她们母女也再难翻起什么风浪。偶尔有下人经过她们的院落,只能听到里面传出几声压抑的啜泣或是赵姨娘恨铁不成钢的低斥,与府中整体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
府中的下人最是嗅觉灵敏,风向早已彻底转变。如今在沈府,听雪苑的吩咐便是头等要紧的事,无人敢有丝毫怠慢。无论是份例用度,还是日常伺候,无不尽心尽力,力求完美。下人们远远见到沈青梧的身影,便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垂手躬身,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那是对权势和力量最直接的崇拜与恐惧。
然而,处于这荣耀旋涡中心的沈青梧本人,对于门庭若市、宾客盈门的景象,反应却异常平淡,甚至可以说是疏离。她以需要静心准备不日入职翰林院的相关事宜为由,谢绝了绝大部分不必要的饮宴邀约和登门拜访的应酬。大部分时间,她依旧待在自己的听雪苑中,仿佛外界的喧嚣与浮华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苑内,炭火温暖,书香静谧。她或是仔细翻阅着九公主李长歌派人送来的、关于翰林院规制、人员以及近年所涉事务的宫中卷宗;或是通过云雀和老刀等人建立起来的、愈发稳固高效的特殊渠道,听取着关于朝局最新动向、萧彻后续处置、以及某些潜在对手反应的汇报。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那些涌向沈府的赞誉与攀附,那些隐藏在笑脸下的算计与嫉妒,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深知,眼前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荣光,如同阳光下绚烂却脆弱的琉璃,看似耀眼,实则易碎。皇帝今日可以因功重赏,他日亦可因过重罚。萧彻虽倒,但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利益交织,真正的暗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涌动。她踏出的这一步,只是掀开了巨大帷幕的一角,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且布满了未知的荆棘。她需要的是清醒的头脑,是足够的信息,是继续积蓄的力量,而非沉溺于这短暂而虚幻的浮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