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毫不留情地拖拽下去,他那因极度不甘与恐惧而扭曲的嘶吼声,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野兽哀鸣,最终消散在乾元殿外沉沉的夜色与断续的烟花爆鸣之中。然而,他留下的阴影与混乱,却如同泼洒在华丽波斯地毯上的浓稠墨汁,顽固地浸润、弥漫,久久不散。
大殿之内,陷入了一种诡异而难以言喻的压抑和寂静。先前悠扬悦耳的丝竹管弦早已喑哑,舞姬们彩色的水袖如同被霜打过的花朵,萎顿在地,无人拾取。案几上那些精心烹制的御膳珍馐、琼浆玉液,此刻在众人眼中早已失去了所有滋味,冰冷的油腻感附着在舌尖,只剩下难以下咽的滞涩。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成千上万支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剥声,以及殿外遥远天际偶尔炸响的烟花,提醒着时间并未完全停滞。
所有人的心神都还在剧烈地震荡,努力消化着这短短时间内发生的惊天巨变——秋猎救驾的功臣竟是幕后黑手?备受瞩目的皇子转眼成了阶下囚?这宫宴的跌宕起伏,简直比最离奇的话本还要令人难以置信。无数道目光,小心翼翼地、隐晦地,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威压深重的皇帝,与依旧身姿笔挺跪在殿中央的沈青梧之间,偷偷逡巡、揣测。一种新的、复杂的情绪在无声地流淌,对沈青梧,有同情,有钦佩,有忌惮,更有对其未来命运的好奇。
就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名机灵的内侍,觑着皇帝脸色稍缓(或许只是一种错觉),小心翼翼地蹭到御前,弯下腰,用一种极低却又恰好能让近处几人听清的音量请示道:“陛下,那……那齐王……哦不,是罪人萧彻,与沈大小姐的婚约……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细微的声音,在此刻落针可闻的大殿中,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无形的涟漪。是啊!经此一闹,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位刚刚揭发惊天阴谋、展现出非凡勇气与智慧的沈家大小姐,在名义上,还是那罪人萧彻的未婚妻!这桩曾经令无数京中贵女艳羡不已、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未来潜力的婚约,如今却成了一块烫手山芋,一个亟待解决的尴尬遗留。它将如何收场,几乎预示着沈青梧乃至沈家未来的风向。
所有关注的目光,瞬间更加聚焦于御座之上。
皇帝闻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雷霆风暴的眼眸,连眼皮都未曾抬动一下,只从鼻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厌恶,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大殿:“此等悖逆人伦、通敌卖国的无耻之徒,猪狗不如!朕视之如敝履,天下共弃之!焉配得上沈卿这等忠勇慧敏、心系社稷之女?”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扫过下方跪着的沈青梧,语气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婚约,自然作废!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朕即刻便命宗人府注销玉牒记录,此桩婚约,视为从未存在!”
“陛下圣明!奴才遵旨!” 内侍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退到一旁,生怕慢了一步便会沾染上那罪人带来的晦气。
而几乎就在皇帝那“各不相干”四个字话音刚落的瞬间——
跪在殿中的沈青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左手腕上,传来一声极轻微、却仿佛惊雷般炸响在她灵魂最深处的“喀”的脆响!
那声音是如此的细微,恐怕连紧挨着她跪着的云雀都未曾察觉,然而于沈青梧而言,却比方才殿外所有的烟花爆鸣、比萧彻不甘的嘶吼、比皇帝冰冷的宣判,都要来得清晰、来得震撼!
她心中猛地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与预感席卷全身。她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微微垂眸,目光投向自己的左手腕。只见腕间那枚自她重生之日便莫名出现、色泽鲜红欲滴、触手温润、仿佛蕴含着无尽生命能量与前世所有执念的血玉镯,其光滑的内侧,悄然浮现出了一道细如发丝、却无比清晰、贯穿了几乎整个内圈的裂痕!
那裂痕并不显眼,若非她是它的主人,若非她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感知,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但沈青梧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随着这道裂痕的出现,一股无形中一直束缚着她灵魂、压抑着她呼吸、如同沉重枷锁般禁锢了她两世的巨大力量,仿佛冰雪遇阳,应声而碎!轰然瓦解!
一股难以言喻的、前所未有的轻快感,如同破开坚冰的春水,从她灵魂的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前世被迫嫁入齐王府后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被利用、被猜忌、被冷落的酸楚,最终在那场精心策划的大火中绝望焚身的痛苦与不甘……以及重生以来,每一个被仇恨与谋划填满的日夜,那根始终紧绷不敢松懈的弦……所有因这场孽缘而生的负面情绪,所有的怨愤与执念,都随着这道裂痕的出现,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烟消云散,再无痕迹。
困扰她两世,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孽缘枷锁,至此,被皇权最直接的否定和她自身亲手推动的命运转折,彻底斩断!
她终于,彻底自由了!
不再是某个人的未婚妻,不再背负着前世婚约的阴影,她只是沈青梧,一个凭借自身智谋与勇气,在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帝王面前,为自己挣得了一条生路,并亲手埋葬了仇敌的沈青梧!
她依旧保持着恭顺的跪姿,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无人能看到,她此刻眼中并非狂喜,也非悲伤,而是一种如同历经沧海桑田、看透世事变迁后的透彻与平静。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释然,一种挣脱了命运丝线操控的清明,一种站在废墟之上,遥望新生旷野的宁定。
前世的恩怨,已随着萧彻的倒台和这婚约的解除,告一段落。属于沈青梧的全新人生,从这一刻,才真正、彻底地,握在了她自己的手中。前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皇权依旧莫测,但这具灵魂,已然轻装上路,再无那最沉重、最腐朽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