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鲲鹏”项目庞大的厂区。主结构车间内灯火通明,人声、机械声混作一团。临时动力舱段内,陈向东正和船厂的老师傅一起,蹲在那台庞大的、被格里戈里团队“动了大手术”的中速柴油机旁。巨大的复合减震基座已经安装到位,粗壮的螺栓最后一次被液压扳手拧紧,发出沉闷而令人心安的“嘎达”声。
“陈总,最后一批传感器校准完毕,数据全绿!”对讲机里传来技术员兴奋的声音。
陈向东直起有些僵硬的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长长地、缓缓地舒出一口气。这口气,憋了太久。从接受这“临时心脏”的改装任务,到遭遇恐怖的振动难题,再到格里戈里带着“潜艇秘方”横空出世,用“土法”验证、优化、最终落地……几个月来,压力像山一样压在他肩上。此刻,看着这台被无数管线、传感器和新型减震装置包裹的钢铁巨兽安静地卧在基座上,他仿佛能听到它沉稳有力的、未来的脉动。
“通知总装车间,准备接收。明天一早,开始整体吊装!”陈向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柴油机这条“腿”,终于接上了。虽然它不如未来的燃气轮机那颗“心脏”强大、先进,但它可靠、成熟、能用。有了它,“鲲鹏”这头巨兽就能动起来,就能下海,就能去完成它作为平台最基本的使命——存在,并证明自己能稳定存在。
他走出车间,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却让他精神一振。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另一栋厂房,同样灯火通明。那是燃气轮机地面综合试车台的方向。叶菲莫夫、巴维尔他们,应该还在那里,与那个更强大、也更桀骜不驯的“未来心脏”搏斗。
陈向东没有过去。他清楚,那是另一个战场,另一场攻坚。柴油机的成功,是解决“鲲鹏”平台有无动力、能否下水的生存问题;而燃气轮机的突破,是解决“鲲鹏”平台未来强不强、能不能扛起更重任务的发展问题。两者目标不同,路径不同,并行不悖。
“老陈,这边妥了?”赵志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浓得发黑的茶。
“嗯,妥了。明天吊装,联调,然后就看它的了。”陈向东接过缸子,灌了一大口,苦得他咧了咧嘴,但那股热流直通四肢百骸。
“好!有了这条‘腿’,咱们心里就踏实一大半了。”赵志坚重重拍了拍陈向东的肩膀,“那边……”他朝燃气轮机厂房努努嘴。
“叶老他们还在熬。”陈向东望向那片灯光,“听说,又卡住了。高频振动,耦合模态,比预想的复杂。”
赵志坚沉默了一下,叹口气:“那玩意儿,是给未来的‘鲲鹏’准备的翅膀,要飞得高,飞得远,就得经历这番淬炼。急不来。咱们先把脚下的路走稳了。”
“是啊,先走稳。”陈向东点头。他此刻的心情很奇特,既有柴油机攻关成功的如释重负,又有对燃气轮机团队的感同身受的焦灼。但他更清楚,不能等。“鲲鹏”必须按时下水,这是政治任务,也是生存底线。柴油机,就是这条底线。
与此同时,燃气轮机地面综合试车台的控制间里,气氛与柴油机车间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机械的轰鸣,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空气。巨大的屏幕上,复杂的振动频谱图定格在最后一次失败的瞬间,那狰狞的、代表着异常耦合振动的尖峰,像一把匕首,刺在每个人心头。
第三十七次了。
叶菲莫夫院士坐在主控台前,背脊挺得笔直,但握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面前摊开的试验日志上,记录着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调整,又一次次令人失望的结果。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盯着屏幕上那该死的尖峰,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瞪消失。巴维尔院士面前的烟灰缸里,烟蒂已经堆成了小山,他手里的铅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写满了复杂的微分方程,又一个个粗暴地划掉。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换气系统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失败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找不到原因。振动,就像潜伏在钢铁巨兽体内的幽灵,在你以为抓住它的时候,又以另一种更诡异的方式出现。这次是高频耦合,几个原本认为稳如泰山的部件,在特定工况下发生了隐秘的“共舞”,释放出破坏性的能量。问题出在哪儿?材料?结构?还是那狂暴燃烧本身产生的、难以捉摸的激励?
“也许……我们的模型,忽略了某些非线性因素。”巴维尔终于沙哑地开口,打破了寂静,“在极端工况下,材料微变形、连接部刚度变化、气流激振……它们之间的耦合,可能产生了我们未曾预料到的……‘共振环路’。”
“共振环路……”叶菲莫夫重复着这个词,目光深邃。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列宁格勒那个寒冷的设计局里,他们为了一型舰用燃机的振动问题,熬了整整一个冬天,最终发现是一根不起眼的管路的固频,与壳体的某阶模态发生了致命的耦合。问题往往藏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
“需要更精细的模型,更多的传感器,尤其是燃烧室内部……”格里戈里沉声道,但随即摇了摇头,“时间。我们没有时间从头再来。”
“也许……我们该换个思路。”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从后排响起。是负责振动数据分析的年轻工程师小孙,他脸色因为连续熬夜而苍白,但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不要只盯着主振型,也不要只想着怎么‘压住’它。”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在这个满是院士、总师的房间里,他这个助理工程师平时几乎没有发言的份。
“说下去。”叶菲莫夫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小孙咽了口唾沫,走到一块白板前,拿起笔,有些颤抖,但线条清晰:“这是第三十七次试验,92%额定功率附近的振动频谱放大图。看这里,主峰旁边,这个几乎被噪声淹没的、微小的隆起。”他画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鼓包。
“这是噪声,信噪比太低,没有意义。”一位资深振动专家皱眉。
“单独看一次,可能是噪声。”小孙深吸一口气,调出另外几组数据图,重叠在一起,“但请看,从第三十次试验开始,我们每次尝试不同的抑制策略,这个‘小鼓包’出现的时间和形态,虽然微弱,但……有规律。它总是出现在主峰爆发前大约0.5到1秒。而且,它的强度,似乎与后续主峰的振幅……有微弱的正相关。”
他操作电脑,将几十次试验的数据进行复杂的关联分析和滤波处理。最终,一个被从海量噪声中“挖”出来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前兆脉冲信号,被清晰地提取、放大,显示在中央大屏上。它像心跳监护仪上,一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期前收缩。
控制间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个微小的、规律性出现的脉冲。
“燃烧……”叶菲莫夫猛地站起身,苍老的眼睛里爆发出锐利的光芒,“是燃烧室!是燃油在极限压力下的微观雾化不均,或是头部流场的微小扰动,产生了极短暂、极局部的燃烧不稳定!这个不稳定的压力脉动,就是最初的那个‘心跳失常’!它通过结构传递,在特定的部件组合中找到了‘共鸣箱’,被放大成了我们看到的巨震!”
“病灶在源头!在能量释放的那一刻!”格里戈里也明白了,一拳砸在桌上,“我们一直在治疗‘肢体’的颤抖,却忽略了是‘心脏’偶尔的早搏引发了这一切!”
“所以,要治本,不是加强‘肢体’(结构减震),也不是单纯改变‘肢体’的固有频率(结构动力优化),”巴维尔激动地接道,烟灰掉了一身也浑然不觉,“而是要给‘心脏’装一个‘起搏器’!在它即将‘早搏’的瞬间,施加一个微小的、反向的干预,打乱它不稳定的节律!”
“主动燃烧控制(Acc)!”叶菲莫夫一字一顿,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在检测到这个前兆脉冲的毫秒级时间内,动态微调对应区域的燃油喷射或掺混参数,将不稳定扼杀在萌芽状态!就像……就像在心脏早搏发生前,用一次微小的电击,让它回归正常节律!”
思路,瞬间贯通!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笼罩已久的迷雾。他们一直试图用更坚固的“铠甲”(结构)、更柔顺的“肌肉”(减震)去对抗振动,却忘了振动源于“心脏”自身偶尔的、细微的“痉挛”。现在,他们找到了监测“痉挛”前兆的方法,那么,干预“痉挛”本身,就成为可能!
“需要超高速压力传感器,布置在燃烧室头部关键区域!”
“需要能在毫秒级响应的燃油流量精密调节阀!”
“最关键的,是识别前兆脉冲并触发干预的控制算法!这需要处理海量实时数据,做出极端快速的决策!”
“还有,在那种高温、高压、强振动的恶劣环境下,传感器和执行器的可靠性……”
兴奋的讨论瞬间爆发,每个人眼中都重新燃起了火焰。失败带来的颓丧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找到方向的、近乎狂热的专注。虽然前路依然布满荆棘——超高速传感、毫秒级控制、极端环境可靠性,每一个都是巨大的挑战——但至少,他们知道了敌人是谁,知道了该往哪里冲锋。
叶菲莫夫走到小孙面前,伸出苍老但有力的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年轻人。你抓住了一次心跳的杂音,它可能会挽救整个心脏。”
小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激动得说不出话。
叶菲莫夫转向众人,目光炯炯:“重新制定方案!格里戈里,你负责评估在燃烧室加装微型传感器的可行性!巴维尔,立刻着手设计前兆脉冲识别和快速抑制算法!材料组、控制组、测试组,全部动起来!我们要给这台狂野的‘心脏’,装上一个最灵敏、最聪明的‘起搏器’!”
命令下达,控制间瞬间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战时指挥部。电话声、键盘声、急促的讨论声重新响起。
叶菲莫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气窗。深秋寒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远处柴油机车间隐约传来的、庆祝阶段性成功的喧闹声。他望着那边依稀的灯火,又回头看看身后重新燃起斗志的团队。
那边,是“鲲鹏”稳健的“腿”,即将迈出历史性的第一步。
这边,是“鲲鹏”未来的“心”,正在经历最痛苦的涅盘,寻找真正掌控力量的方法。
两者同样重要,同样艰难,也同样充满希望。它们并行不悖,一个保障当下,一个搏取未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疲惫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黑夜还长,但至少,他们又一次,听到了“心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