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枣殃村还不叫这个名儿,那时地图上标的是“枣杨村”,因村头一片枣林和杨树林得名。村里有个包工头叫陈德彪,四十五岁,精壮黝黑,手里常攥着个泡着枸杞的玻璃杯。那年夏天,他接了邻村挖鱼塘的活儿,带着七个工友在河边扎了工棚。
七月的天,热得土地冒烟。收工后,工棚像个蒸笼,陈德彪和工友王铁牛热得受不了,提着煤油灯去了河边。河水在夜里泛着黑沉沉的光,两人脱了衣服泡进去,冰凉刺骨,却解了暑气。
“彪哥,你看那是什么?”王铁牛忽然指着下游一处河湾。
煤油灯昏黄的光照过去,水草丛里卡着个长条物件,黑乎乎的,随水波微微晃动。两人游近一看,是张木床。床架子大半泡在水里,露出的部分长得出奇,床板上有深深浅浅的凹痕,像是长期被什么重物压过。
“这料子不错,老榆木的,”陈德彪摸了摸,“泡了水也没怎么烂,捞回去晾干,能睡。”
王铁牛有些犹豫:“从河里捞床,不太吉利吧?”
“穷讲究!白捡的便宜不要?”陈德彪啐了一口,“这床少说八尺长,咱工棚那破板床挤得翻身都难,这床宽敞。”
两人费了牛劲把床拖上岸。床确实沉,除了木头吸水,底部还粘着厚厚一层河泥,混着些碎瓦片和螺壳。抬回工棚时,其他工友都围过来看稀奇。有人拿尺子量了,正好八尺整,宽约三尺,床腿粗壮,雕着些模糊的花纹,但被水泡得辨不清原样了。
陈德彪把床放在自己睡的位置,擦干后铺了草席。那夜他躺上去,初时只觉得凉津津的舒服,但渐渐觉得凉意往骨头里钻。半夜,他迷迷糊糊感觉脚踝处有东西缠上来,像是粗糙的麻绳,一圈圈收紧。他想睁眼,眼皮沉得抬不起,耳边听到细细的水滴声——嘀嗒,嘀嗒,像是从床板缝里渗出来的。
接着,他感觉身边挤过来一个人。
不是错觉,床确实陷下去一块。那“人”紧贴着他躺下,湿冷的寒气透过草席渗到他侧腰。陈德彪浑身汗毛倒竖,想喊,喉咙像被扼住;想动,四肢灌了铅般沉重。只有意识清醒地困在躯壳里,听着那嘀嗒的水声,感受脚踝上越勒越紧的束缚。
天快亮时,压身的重量突然消失。陈德彪猛坐起来,大汗淋漓。他掀开薄被看脚踝——什么都没有,皮肤上却留着一圈浅浅的红印,像是被细绳勒过。
“昨晚你们谁上我床了?”他问工友。
工友们面面相觑,都说没有。王铁牛眼神躲闪,低声说:“彪哥,我说了这床不干净……”
陈德彪骂了句迷信,但心里发毛。白天干活时,他总觉得脚底发软,像踩在棉花上。到了第二天夜里,他特意让王铁牛睡旁边小床守着,自己又躺上那八尺长床。
午夜时分,水滴声又来了。
这次更清晰,还夹杂着细微的拖沓声,像是湿漉漉的脚在泥地上走。陈德彪再次感觉被缚住脚踝,这次不是麻绳,换成了冰凉滑腻的东西,像浸了水的红绸。身边挤过来的“人”也更多了——不是一个,是三四个,紧紧贴着他,床板被压得嘎吱响。他闻到一股河底的腥气,混着腐烂水草的味道。
他想踹开那些无形的束缚,右脚猛地一蹬——
脚没抬起来。
不是没力气,是脚根本不听使唤,像长在别人身上。陈德彪心里咯噔一下,挣扎着滚下床,重重摔在地上。王铁牛被惊醒,点灯一看,陈德彪脸色惨白,双手抱着右腿,脚掌怪异地歪着,脚趾蜷缩,像是抽筋,却又僵直不动。
“我的脚……动不了了。”陈德彪声音发颤。
天亮后,王铁牛用板车拉着陈德彪去了县医院。医生检查半天,拍片、抽血、测神经反应,一切正常。脚既无肿胀也无损伤,可就是抬不起、弯不了,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
“可能是精神性癔症,”医生推推眼镜,“回去休息,别太紧张。”
回家躺了三天,陈德彪的左脚也开始发僵。妻子秀兰急得直掉眼泪,她悄悄去问村里的老人,一个八十多岁的阿婆听了直摆手:“河里的床?哎呀,那是‘送湿床’!人死了放在上面,抬到河边冲掉一身湿气才能上路。那是给死人睡的,活人睡了,阴差要来绑脚的!”
秀兰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请来村里的孙先生。孙先生六十来岁,瘦高个,平时给人家看风水选日子,也懂些驱邪的法子。
他进了陈德彪的卧室,没先看人,而是盯着那张从工棚搬回来的八尺长床。他绕着床走了三圈,手指在床沿雕刻的花纹上细细摩挲,又蹲下看床腿。
“《鲁班经》有云:‘床不离七,棺不离八’,”孙先生缓缓开口,“七谐‘妻’,寓意夫妻同床;八谐‘发’,但八尺之数,实为棺木之度。你这床,长八尺整,宽三尺,正是停尸床的尺寸。”
他指着床板边缘一些暗褐色的污渍:“这不是水渍,是血沁进去的年头久了。你看这里,”他手指停在床尾一处凹陷,“这是绑脚绳留下的磨痕。旧时风俗,人死后要停在河边的‘送湿床’上,用红绳绑住双脚,防尸变。床要在河水里浸泡三日,冲去死者生前‘湿气’——也就是病气、秽气。之后才能入棺。”
陈德彪听得后背发凉:“那我……”
“你睡了死人的床,占了死人的位置,”孙先生目光凝重,“那些等着被‘送湿’的亡魂,以为你是新来的,阴差自然要来绑你的脚,带你走。”
秀兰扑通跪下:“孙先生,您可得救救他!”
孙先生让秀兰准备一把新剪刀、一碗清水、三炷香。他点燃香,对着床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他让陈德彪平躺,露出双脚。
陈德彪的脚踝处,那圈红印已经变成深紫色,皮肤下隐约可见细密的纹路,像是绳索的勒痕。
孙先生拿起剪刀,在清水里浸了浸,口中低喝:“阳世路,阴世桥,各走各道莫相交!”
说完,他举起剪刀,在陈德彪双脚之间的虚空处,猛地一剪——
“咔嚓!”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陈德彪只觉得脚踝处一松,仿佛真有绳子被剪断。他试着动了动脚趾,能动了。再缓缓抬起右腿,虽然酸软,但已经恢复了控制。
“好了,”孙先生擦了擦额头的汗,“但床必须处理掉。”
他指挥着王铁牛和几个壮汉,把床抬到河边空旷处,堆上干柴,浇了煤油。点火前,孙先生在床周围撒了一圈香灰。
火苗窜起时,所有人都听见了噼啪声中夹杂的怪异声响——像是许多人在低声啜泣,又像是河水翻涌。火越烧越旺,床板在火焰中扭曲,那些雕花纹路在火光里竟显出了人形的轮廓,一闪即逝。
烧到只剩灰烬时,孙先生让人把灰烬扫进河里,看着它们被水流冲散。
“这事别往外传,”孙先生临走前嘱咐,“‘送湿床’不止一张,河里可能还有。记住,河里的东西,不是你的,别拿。”
陈德彪彻底好了,但从此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天,脚踝就隐隐作痛,像是曾被什么紧紧勒过。那张八尺长床的来历,他再没去深究,只是后来听村里最老的木匠醉后提起,几十年前上游发大水,冲垮了乱葬岗边一个义庄,里面停尸的床全卷进了河里……
至于王铁牛,在床烧掉后的第七天,悄悄去了河边,在当初发现床的河湾处烧了一沓纸钱。他说那晚其实看见了——陈德彪睡着的床边,站着几个模糊的黑影,手里牵着红绳,一直延伸到河水深处。
但没人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只有遭殃村这个名字,在陈德彪出事后的第二年,不知怎么就在附近传开了,原来的“枣杨村”反而没人再提。
而那条河,依旧沉默地流着,夜里水声潺潺,像在低语,也像在等待下一个从水里捡起什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