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为什么有些出过车祸的路口，事故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吗？老人说，那是横死的冤魂辨不清方向，困在了岔路口。它们聚集的阴气越来越重，就像雾一样，会慢慢渗进现实，让路过的人产生幻觉，司机看到不存在的路，行人走进走不出的循环。在广东前列县的城郊工业区边缘，就曾有过这么一个被当地人恐惧地称为“迷魂路口”的丁字岔道，它所纠缠的，是林浩一家亲历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诡谲事件。
那年秋深，因父亲林建平工作调动，刚上初二的林浩随父母搬进了工业区旁的老宿舍楼。楼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样式，红砖墙爬满暗绿的苔痕和水渍。从林浩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恰好能看见远处几条水泥路交错的地方，一个不起眼的丁字路口，一侧是工厂斑驳的灰白高墙，另一侧杵着几棵枝桠扭曲的老榕树，树冠浓密得不正常，投下的阴影总比别处深重。即使阳光最好的正午，那里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透着股散不掉的阴凉。
搬到新家的第三天下午，林浩放学和同学王志强同路。离路口还有百米，就看见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惊惶。挤进去的瞬间，林浩胃里猛地一抽——一辆蓝色小货车以怪异的角度撞在围墙上，车头完全瘪了进去，像被巨人踩扁的铁皮罐头。挡风玻璃呈放射状碎裂，中心沾着团团暗红。地上有道长长的黑色刹车痕，尽头是一滩尚未凝固的深色液体，在秋日下午的光线下泛着油腻的光。空气里除了汽油味，还有一种甜腥的铁锈气。
“作孽啊……抬出来的时候腿都压碎了，人倒还有气，就是一直瞪着眼说胡话，什么‘路错了’、‘别跟着我’……”一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低声对同伴说，声音发紧。
王志强一把抓住林浩胳膊，力道很大，脸色有点白：“快走，这地方不能看。”
两人退到老榕树下，浓密的树荫顿时隔绝了阳光，温度骤降。王志强凑近，几乎耳语：“我阿公说，这路口底下不干净，早年是乱葬岗，修路时没做法事。这些年隔三差五就出事，小的磕碰不算，大的连这次至少四五回了。都说……是找替身。”
林浩喉头发干，强笑道：“瞎扯，肯定是路设计有问题。”
“设计？”王志强指着路口，“你看这三条路，是不是一模一样宽？角度是不是邪门？还有这路灯，”他抬头示意那盏挂在老榕树枝桠上、灯罩破损的昏暗路灯，“三天两头坏，修好了没两天又灭。我堂哥去年在这儿摔断腿，他说撞上前明明看到路中间站着个穿白衣服的长头发女人，朝他招手，车把就不听使唤了，再一眨眼，墙就在脸前了。”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穿过路口，老榕树所有叶子同时哗啦作响，那声音密集黏腻，不像风吹，倒像无数人在同时急促低语。林浩后背寒毛倒竖，没敢再说话，匆匆骑车离开。之后两周，他每次经过都憋着气猛蹬，绝不停留。但越害怕，越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瞟——那灰墙，那老树，在暮色四合时，轮廓总会模糊一下，仿佛要融化进渐浓的夜色里。
真正的恐怖在一个周五夜晚降临。林浩在王志强家写作业到十一点多才独自回家。城郊的夜寂静得空洞，只有自行车链条单调的“嘎吱”声和自己的心跳。离路口越近，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就越强烈，像有冰冷的手指在后颈划过。他猛地回头，空荡的路上只有自己拖长的影子。可刚转回头，那脚步声又出现了——嗒，嗒，嗒，不紧不慢，精确地踩着他车轮的节奏。他拼命加速，脚步声也随之加快，始终粘在身后三步的距离。
骑到路口，他迫不及待要拐弯，车头灯的光柱却骤然照进一片陌生的黑暗——前方不是回家的水泥路，而是一条狭窄的、铺着不规则青石板的旧街！两侧是低矮的瓦房，木门紧闭，纸糊的窗户里透出摇晃的昏黄油灯光晕，将扭曲的影子投在街上。没有声音，没有活气。
林浩脑子“嗡”一声，以为自己晕了头。可回头看，来路也变成了同样的旧街延伸，幽深看不见尽头。巨大的恐惧攫住他，他怪叫一声，掉头拼命往回骑。瓦房飞快后退，可骑了五六分钟，街道依旧没有尽头，两旁的门窗样式、墙上的污痕不断重复。更可怕的是，那些纸窗后面，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在跟着他移动，冰冷的视线穿透薄纸，粘在他背上。
他发疯似的刹住车，又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肺部火烧火燎，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几分钟后，当他终于力竭停下，抬头却绝望地发现——眼前又是那个丁字路口！灰墙，老榕树，甚至地上那道裂缝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他像掉进琥珀的虫子，无论如何挣扎都困在原地。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恐惧吞噬时，一声尖锐的呼喊刺破凝滞的空气：“小浩！林浩！死孩子半夜在路口转什么圈？！”
是母亲王淑珍的声音！来自上方！林浩猛地抬头，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站在自家宿舍楼对面的人行道上，离路口不过二十米。母亲正从三楼阳台探身，满脸怒容。他仓皇四顾——旧街消失了，眼前是熟悉的宿舍楼、正常的路灯、远处厂区的光。仿佛刚才那十几分钟的亡命奔逃只是一场幻觉。
他失魂落魄地上楼。母亲劈头就骂：“我收衣服看见你在那路口，绕着那棵老榕树，一圈一圈地转！转了起码十分钟！叫你都听不见，跟丢了魂似的！眼睛直勾勾的，吓死人了！”
绕着树转圈？林浩如坠冰窟。他分明是在一条无尽的旧街上狂奔！难道在别人眼中，他只是像个木偶一样原地打转？那冰冷的窥视，无尽的街道，全是自己脑子里的幻觉？他不敢深想，从那以后，宁可绕远半小时，也绝不靠近那路口。
但厄运并未放过他家。半个月后的周六下午，天色阴郁。林浩在楼下打球，突然一声巨响从路口传来——“砰！！！”
那是金属与水泥墙猛烈撞击的、令人牙酸心脏骤停的闷响，夹杂着刺耳的刹车和撕裂声。林浩扔下球狂奔过去，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一辆银色面包车深深嵌进那面灰墙，车头完全变形，挡风玻璃呈蛛网炸裂，司机瘫在方向盘上，满头满脸的鲜血在昏暗光线下黑得发紫。
人们撬开车门，把昏迷的司机抬出来时，林浩看清那张血污的脸，眼前一黑——那是他父亲林建平！
抢救室外的长夜无比漫长。后半夜，林建平才脱离危险，苏醒后，他眼中最先涌出的不是痛苦，而是深切的恐惧。
“我……送货回来，天擦黑，有点薄雾。”他声音嘶哑干涩，断断续续，“快到那路口……路就变了。变成一条老砂石路，两边是荒草，远处有瓦房……像几十年前的旧地方。我想刹车，车却自己往前滑……”
“路边有个穿灰褂子、戴草帽的人，低着头走。我摇窗想问路……他转过头，脸……模模糊糊，看不清，但我觉得他在笑，冷冰冰的笑……他抬手往雾里指了一下，我再回头，人就不见了。”
“我吓坏了，想加速冲过去……看了眼后视镜……”林建平浑身开始发抖，“镜子里……我车后面，跟了好几个人！走路的，骑老式自行车的，穿着旧衣服，脸灰扑扑的，没表情，就直勾勾盯着我！可我明明记得后面根本没车没人！”
“我猛打方向盘……再抬头，墙！墙就在眼前了！根本来不及……”
病床边，林浩听得浑身冰冷。父亲描述的“砂石旧路”、“模糊的指路人”、“后视镜里的灰脸人群”，与他那夜的“无尽旧街”、“纸窗后的窥视”、“鬼打墙循环”细节虽异，但核心一模一样——都是在那个路口，被拖进了一个与现实重叠、充满恶意的诡谲空间！
这事再也瞒不住。父子二人相继在路口遭遇“鬼打墙”并出事的消息，像阴风一样刮遍整个片区。人们议论纷纷，老辈人终于敢开口，说那里早年就是聚阴的“岔口”，怨气太重，这些年人烟多了勉强压住，如今怕是“压不住了”。
就在流言越传越邪，人心惶惶之际，村里几位最年长的老人出面了。他们没请和尚道士，而是动用了村里的积蓄，从后山采石场运来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灰褐色花岗岩。石头有一人多高，两人合抱粗，沉重无比。
一个阴沉的上午，没有仪式，吊车沉默地将这块巨石稳稳立在了丁字路口的正中央，紧挨着老榕树，粗砺的岩面正对最容易撞墙的车道。有年轻人嘀咕立石头有什么用。一位蹲在路边抽水烟的老者，眯眼看着巨石，缓缓道：
“这不是普通石头。这叫‘镇路石’，也叫‘醒魂石’。路口阴气聚，迷魂的（东西）自己找不到路，也迷活人的眼。立这么个沉家伙，司机老远看见，心里一‘咯噔’，注意力就回来了。石头属土，厚重稳当，专压轻飘晃荡的（东西）。它在这儿，是告诉迷路的：此路不通。也是提醒过路的：睁大眼，看清楚脚下的阳关道。”
说来也怪，巨石立起后，路口那股无形的阴冷感似乎真的淡了。更重要的是，此后数年，那里再没出过严重事故，连小磕碰都极少。巨石沉默地立着，风吹雨打，表面生出深色苔痕，仿佛成了路口本身的一部分。
只是，在某些浓雾弥漫的深夜，或暴雨将至、气压低得令人窒息的黄昏，偶尔有晚归的工人骑车经过，眼角余光瞥见那巨石黑沉沉的轮廓和老榕树摇曳的诡谲枝影，仍会没来由地心头发紧，下意识地加快速度，仿佛那石头镇住的不仅仅是路口，还有石头背后那片更深、更沉、无法言说的黑暗。而黑暗中的某些东西，或许从未真正离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心神涣散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