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泽勒马立在缓坡上,玄黑大氅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摆动。身后,四万大军正在有序集结,伤员已被送往后方,缴获的兵甲辎重装上大车,阵亡将士的遗体正被同袍小心收敛——至于黄巾军的尸体,则被集中到几处洼地,浇上火油,准备焚化。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臭和泥土混合的怪异气味。
“将军,”郭嘉策马来到身侧,青衫下摆沾着露水,“各部已整顿完毕,随时可以开拔。”
蔡泽点点头,目光投向南方。斥丘城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蹲伏的困兽。
“昨夜伤亡清点如何?”
“阵亡两千三百余,重伤八百,轻伤不计。”郭嘉的声音平静,“歼敌四万八千,俘两万一千。公孙述、瞿通、段与、虞卿四将首级已做防腐处理,孙轻的帅旗和其他渠帅旗帜共四十七面,全部收拢完毕。”
“孙轻……”蔡泽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厚葬了吗?”
“按将军吩咐,已择高地安葬,立了木牌。”郭嘉顿了顿,“此人临死高呼‘苍天已死’,其亲卫三百余人尽数自焚殉道……黄巾军中,确有死士。”
蔡泽沉默片刻,缓缓道:“有信念的人,总是值得尊敬的——哪怕信念错了方向。”
他调转马头,面向正在集结的大军,声音陡然提高,在晨雾中清晰传开:
“全军听令——即刻拔营,回师斥丘!”
战鼓擂响,号角长鸣。四万大军如一条黑色的长龙,在秋日晨光中蜿蜒南行。队伍最前方,黄忠的饮羽卫轻骑开道;中军,蔡泽的玄色大纛迎风招展;后队,许褚的玄甲卫重骑押阵——虽然只剩下七百余骑,但那股经血战淬炼出的杀气,比出发时更盛三分。
队伍中段,三辆特制的敞篷大车格外醒目。
第一辆车上,一根临时砍伐的杉木高高竖起,顶端挂着那面残破的杏黄“孙”字帅旗。旗面被烟熏火燎,正中那道刀痕从“孙”字斜劈而下,几乎将旗面一分为二。晨风吹过,残旗无力飘动,像极了主人最后的挣扎。
第二辆车上,四根长枪笔直竖立,每根枪尖上都挑着一颗首级。
最左那颗头颅虬髯戟张,双目圆睁,正是“金刀”公孙述。首级经过简单处理,血迹洗净,但脖颈断口的皮肉已经发白收缩。那颗曾让官军闻风丧胆的头颅,此刻被高高挑起,在晨光中微微晃动。
旁边是“暴虎”瞿通。这颗头颅最狰狞——许褚那一刀是从左肩斜劈至右肋,斩断脖颈时连带削掉了小半边脸。剩下的半张脸上,那双暴突的虎目依旧圆睁,仿佛至死都不相信自己会败。
第三颗是段与。此人号称“铁枪”,擅使丈二点钢枪,在黄巾军中颇有勇名。此刻他的首级被挑在枪尖,头发草草束起,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愕。
最右是虞卿。这人原本是个落魄书生,投黄巾后以诡计多端着称。他的首级相对完整,只是眉心有个箭孔——黄忠在百步外一箭毙敌,箭矢透颅而出。此刻他双眼微闭,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仿佛在嘲笑这无常的命运。
每颗首级下方,都挂着木牌,朱砂大字写着名号。
第三辆车上,堆满了各色旗帜。瞿通部的虎头旗、段与营的铁枪幡、虞卿队的青蛇旗……大大小小四十七面,有的被箭矢洞穿成筛子,有的被刀剑撕裂,有的沾满泥污血垢,像一堆破布般堆叠在一起。
这三辆“礼车”周围,是一整营的重步兵护卫。士卒们神情肃穆,步伐整齐,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事实上,这确实是一场仪式。一场不见血却比刀剑更锋利的攻城战。
行军途中,蔡泽将郭嘉、戏志才召至马前。
“斥丘已是孤城,”蔡泽开门见山,“强攻必能破之,但我军伤亡也不会小。我要用最小的代价拿下此城——你们有何良策?”
郭嘉略一沉吟,道:“将军,昨日乱石滩大胜,黄巾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此刻应当已传至斥丘。张梁得知,必是肝胆俱裂。嘉以为,当趁热打铁——今日回师后,不必休整,直接让黄将军率部持这些缴获旗帜、贼将首级,绕城巡行。要让城头每一个守卒都看清楚:他们的援军,他们的悍将,现在是什么下场。”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可命弓手将劝降信绑在无镞箭上,大量射入城中。信不必多写,只言三点:援军已灭,投降免死,负隅者城破鸡犬不留。关键是要让守军感觉,这些信无处不在,仿佛城中处处都是想投降的人。”
戏志才接口道:“奉孝兄所言极是。志才还有一策——斥丘城中粮草已尽,这两日细作回报,守军开始杀马充饥,百姓更有易子而食者。我军可在城外架设粥棚,大锅熬煮稠粥,借风势将饭香送入城中。饥饿之人闻米香而不得食,比直接断粮更摧折意志。”
蔡泽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善!奉孝攻其心志,志才摧其体魄,双管齐下,张梁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过三日。”
他当即传令:“黄忠!”
“末将在!”黄忠策马出列。
“回营后,你率本部两千弓骑手,持缴获旗帜、贼将首级,绕斥丘城巡行三圈。要让城头守军看得清清楚楚。巡行完毕,即刻将劝降信射入城中——信要多,要密,要覆盖全城!”
“末将领命!”
“戏志才。”
“属下在。”
“你负责架设粥棚。在城外三百步处,设大锅二十口,日夜熬煮稠粥。记住——白日可适当施粥给逃出的饥民,但只给老弱妇孺,每人限半碗。我要让城头守卒看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在城外喝粥,而他们在城内挨饿!”
“属下明白!”
部署完毕,蔡泽望向越来越近的斥丘城墙,眼中寒光一闪:“张梁,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
巳时三刻,斥丘城外。
汉军大营中炊烟袅袅——那是戏志才架设的粥棚开火了。二十口大铁锅依次排开,每口锅都有一人环抱粗细。灶下干柴噼啪燃烧,锅中粟米混合豆类、干菜,在滚水中翻腾,浓稠的米粥渐渐熬成,香气随秋风飘散。
营门大开,黄忠率两千饮羽卫鱼贯而出。
这支弓骑兵队伍今日未带弓箭,反而每人手持一面缴获的黄巾旗帜——有的是完整缴获,有的只剩残片。队伍最前方,四名魁梧力士各扛一根长杆,杆顶分别挑着公孙述、瞿通、段与、虞卿四人的首级。正中一面大车上,孙轻的残破帅旗高高竖起。
黄忠本人骑着一匹白马,手持长枪,枪尖上挑着公孙述那柄被斩断的金背大刀残骸。
“出发!”黄忠一声令下。
两千骑开始绕城巡行。
他们走得很慢,故意沿着护城河外围,距离城墙不到两百步——这个距离,城头守军能清楚看见旗帜的纹样、首级的五官、甚至残刀上的血垢。
晨光下,这一幕极具冲击力。
公孙述那颗虬髯满布的头颅在杆顶晃动,死不瞑目的双眼仿佛还在瞪着城头;瞿通半边脸被削掉,白森森的颧骨裸露在外;段与头发散乱,脖颈断口处皮肉翻卷;虞卿眉心箭孔黑洞洞,嘴角诡异的笑容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瘆人。
而那一面面残破的杏黄旗帜——虎头旗、铁枪幡、青蛇旗、北斗七星旗……都是黄巾军各部渠帅的标识,平日是士卒们仰望、追随的象征。如今却像破烂抹布般被汉军骑兵随意持握,在风中无力飘摆。
城头上,死一般的寂静。
起初守军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看着这支奇怪的队伍。但当他们看清那些首级的模样、认出那些旗帜的纹样时——
“那……那是公孙渠帅?!”一名老卒失声惊呼。
“瞿通将军的头……天啊!”
“段与将军也……”
恐慌如野火般蔓延。守军们扒着垛口,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许多人脸色瞬间惨白,有人手一松,兵器“铛啷”掉在地上,有人腿一软瘫坐下来。
中军望楼上,张梁扶着栏杆,浑身颤抖。
他看到了孙轻的帅旗——那面他曾亲手抚过、寄予厚望的旗帜,如今残破不堪,在汉军手中像战利品般展示。
他看到了公孙述的头颅。这个跟他喝过血酒、发誓同生共死的兄弟,现在只剩一颗首级,被挑在杆顶示众。
他看到了瞿通、段与、虞卿……那些跟着兄长起事的老兄弟,那些曾经在巨鹿坛前一同跪拜黄天、誓要改天换地的豪杰,如今都成了汉军炫耀武勋的摆设。
“噗——”
张梁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猩红的血沫溅在栏杆上。他眼前一黑,身体向后倒去。
“人公将军!”左右亲卫慌忙扶住。
张梁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手指着城外那支巡行的队伍,又指了指北方——那是广宗的方向,是他兄长所在的方向。
完了。
全完了。
十万援军,数十员将领,太平道在冀州最后的主力……全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张梁胸口。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又是一口血喷出,随即彻底昏死过去。
亲卫们七手八脚将他抬下望楼,送往中军衙门。城头上,恐慌已彻底失控。
“援军没了……全没了……”
“孙轻渠帅死了,公孙述将军死了……都死了……”
“咱们守在这儿,还有什么用?”
窃窃私语变成低声议论,又变成公开的哀叹。督战队提着刀来回巡视,砍了几个公然动摇军心的士卒,但压不住这股蔓延的绝望。
而这时,黄忠的巡行队伍已完成三圈绕城。
他勒住马,举起长枪——枪尖上那截断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弓手准备!”
两千饮羽卫齐刷刷摘下背上长弓,从箭囊中取出特制的无镞箭。每支箭杆上都绑着一卷帛书。
“放!”
“咻咻咻——!”
两千支箭如飞蝗般射向城中!这不是抛射,而是精准的平射,箭矢越过城墙,落入城内街巷、民房屋顶、甚至中军衙门前的空地。
箭雨持续了整整一刻钟。一轮射罢,第二轮又至。前后三轮,六千支绑着劝降信的箭矢,如雪花般洒遍全城。
许多箭就落在城头守军脚边。有士卒偷偷捡起,解下帛书,借着垛口阴影快速阅读。不识字的人,也围着识字的人打听。
帛书内容大同小异:
“告斥丘城中将士百姓:”
“广宗十万援军,已于昨日在乱石滩全军覆没。贼将孙轻、公孙述、瞿通、段与、虞卿等尽数伏诛,首级已悬于城外。”
“尔等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内无粮草,死路已定。骁骑将军蔡公仁慈,再给尔等最后一次机会:开城投降者,一律免死!愿归乡者,发给路费;愿从军者,择优录用;老弱妇孺,一概不究。”
“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待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是生是死,一念之间。”
落款处,是“大汉骁骑将军蔡”的朱红印章。
恐慌彻底变成了绝望。
中军衙门,内室。
张梁悠悠转醒时,已是午后。他躺在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人公将军!”守在榻边的副将郭大贤连忙扶他坐起。
张梁摆摆手,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城中……情况如何?”
郭大贤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军心……涣散。劝降信洒得满城都是,许多士卒偷偷藏匿。督战队杀了三十多人,但……压不住。”
“粮草呢?”
“今日已开始杀伤兵营的战马……百姓那边,易子而食的越来越多。城外汉军架了粥棚,饭香飘进来,好多士卒扒在城头看,都哭了……”
张梁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良久,他猛地睁眼,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凶光:“传令——亲卫队全数出动,收缴所有劝降信!凡私藏者,立斩!凡议论投降者,立斩!凡动摇军心者——诛全家!”
“将军!”郭大贤急道,“城中本就人心惶惶,若再大开杀戒,恐怕……”
“恐怕什么?”张梁死死盯着他,“恐怕他们造反?那就杀!杀到没人敢反为止!我太平道没有怕死的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就算死,也要站着死!”
郭大贤不敢再言,躬身退出。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张梁的五百亲卫队提着刀,开始在全城搜缴劝降信。他们踹开民房,搜查士卒营帐,甚至翻检尸体。凡发现私藏帛书者,当场砍头,首级挂在街口示众。
一时间,城中血雨腥风。
但镇压越狠,反弹越大。许多士卒表面上交出帛书,背地里却将劝降信的内容牢牢记在心里。更多人开始暗中串联,眼神交换间,已有了默契。
傍晚,城南城墙。
这段城墙相对低矮,守军也最少。当值的百夫长叫赵六,原是钜鹿佃农,三年前跟着同乡入了太平道。他不是什么悍将,甚至有些怯懦,但为人忠厚,对部下不错。
此刻,赵六蹲在垛口后,怀里揣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麸饼——这是今天一天的口粮。但他没吃,不是不饿,是吃不下去。
白天城外巡行的那一幕,深深烙在他脑海里。公孙述将军的头,瞿通将军半边脸被削掉的样子,还有孙轻渠帅那面残破的帅旗……
十万援军,就这么没了。
“头儿,”旁边一个年轻士卒狗剩凑过来,声音发抖,“亲卫队刚才来查过了,咱们这儿……没事吧?”
赵六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封劝降信,是他冒险从箭雨中捡到的。信上那句“援军已灭,投降免死”,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回响。
他不想死。
老父老母,妻子,两个孩子……都还在等他。这世道,饿殍遍野,普通百姓想活下来,太难了。他就是为了给家人一口吃的才加入黄巾的。
“头儿,”狗剩压低声音,“我听说……北街老吴家,昨晚把三岁的小闺女换了隔壁张家五岁的儿子……然后……”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易子而食。
赵六胃里一阵翻腾。他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才刚满月。如果……如果城破了,妻儿会是什么下场?
“狗剩,”赵六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你说……咱们要是开城投降……汉军真会放过咱们吗?”
狗剩浑身一颤,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头儿,我捡到的那封信上说……只要开城,一律免死。想回家的给路费,想当兵的还能继续吃粮……总比在这儿饿死强。”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挣扎。
赵六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看了看周围,守这段城墙的五十多人,都是他一个营的弟兄,跟了他两年多,信得过。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中成形。
“狗剩,”他压低声音,“去找根绳子,还有笔和布。快!”
子时初,城南城墙垛口阴影里。
赵六用颤抖的手,在一块撕下的衣襟上写字。他识字不多,字歪歪扭扭:
“骁骑将军蔡公麾下:”
“我等愿降。明夜子时三刻,南门举火三下为号,开门献城。”
“守此段城墙者,共五十三人,皆愿效命。只求将军,饶我等性命。”
“城南守卒赵六及众弟兄 拜上”
写罢,他将布条仔细卷好,绑在一支拔掉箭头的箭杆上。
“狗剩,”他低声道,“你箭法最好。把这个射到汉军营前百步处,要让他们能看到。”
狗剩重重点头,张弓搭箭。
弓弦轻响。
箭矢划过夜空,落在汉军营前空地上。
几乎同时,营中巡逻队发现了,迅速取走箭矢,送往中军大帐。
赵六趴在垛口后,心脏狂跳。他看到汉军没有异动,只是在箭落处做了标记。
成了。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蔡泽展开那封沾着夜露的布条,火光映亮上面歪扭的字迹。他嘴角缓缓勾起。
“奉孝,”他将布条递给郭嘉,“鱼上钩了。”
郭嘉快速浏览,眼中精光一闪:“大事可成!”
“告诉那个赵六,”蔡泽沉声道,“明夜子时三刻,南门举火三下,我军必应。献城之后,所有参与士卒,一律免死,全部送往吴郡,分田宅,给农具种子,让他们重新做人。”
郭嘉躬身:“嘉明白。”
帐外,秋风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