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的右翼,崩溃了。
公安的中央,也被击穿。
马鞍山的伏兵,虽然闪耀着光芒,却无法阻挡日军的整体推进。
宜昌的孤舟,也已经在敌人的护送下,开始了东下之旅。
一九四三年五月下旬,整个鄂西会战的战局,对中国军队来说,已经恶化到了极点。
横山勇的 “屠刀”,在扫清了所有的外围障碍之后,终于指向了它最后、也是最核心的目标 —— 石牌。
石牌是什么地方?
它位于长江三峡中最险峻的西陵峡口。江水在这里骤然收紧,两岸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峭壁,这里是真正的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从军事上看,这里是拱卫重庆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水上要塞。一旦石牌失守,日军的舰队就可以长驱直入,溯江而上,将炮口直接对准中国的战时陪都 —— 重庆。那将意味着,整个中国的抗战,都将面临彻底崩溃的危险。
从象征意义上看,这里更是整个中华民族不屈意志的最后体现。就在几个月前,在遥远的东欧雪原上,苏联红军刚刚取得了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伟大胜利,扭转了整个苏德战场的局势。而现在,在东方的长江之畔,中国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 “斯大林格勒”。
在重庆黄山官邸,一份份雪片般的、来自鄂西前线的、几乎全是坏消息的战报,摆在了蒋介石的案头。这一次,这位最高统帅没有再像浙赣会战时那样 “摇摆”。他知道,已经退无可退。
他亲自给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下了一道措辞极其严厉、充满决死意味的死命令。电报中明确要求:“石牌关系国家命运,应以死守;此役乃决战之关键,石牌若失,则重庆危矣!” 当时第六战区为激励士气,更将石牌比作 “中国的斯大林格勒”。
命令通过电波迅速传达到第六战区位于恩施的司令长官部。陈诚这位被称为 “小委员长” 的国军大佬,看着这份电报,知道自己和整个第六战区的命运,都压在了这座小小的要塞之上。
他将守卫石牌核心阵地的任务,交给了他最信任的、也是他 “土木系” 的起家部队 —— 第十八军。第十八军是陈诚 “土木系” 的核心精锐,素有 “王牌部队” 之称,历经淞沪、徐州等会战,战功赫赫。
而负责直接死守石牌要塞核心阵地的,是十八军中最能打硬仗的王牌师 —— 第十一师。师长胡琏。
胡琏,陕西人,黄埔四期毕业。他为人精明,善于算计,极富智谋;但打起仗来却又异常凶悍,悍不畏死,素有 “狡如狐,猛如虎” 之称。
当陈诚那封同样充满决死意味的命令送达到胡琏手上时,这位 “狡狐” 将军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据说,他只是平静地在地图上,用红蓝铅笔将石牌周围的几个高地,重重地圈了几个圈。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只 “狡狐” 的眼睛里,已经燃起了要择人而噬的凶光。
决战的时刻,到了。
五月二十七日,日军第十一军下达了最后的总攻令。他们集结了第十三、第三十九师团的主力,总兵力约 3 万人,从两个方向对石牌发动了最后的向心攻击。
而此时,胡琏的第十一师在经历了前期的战斗之后,能够投入到核心阵地防守的兵力,只有一个师,一万余人。一场即将决定国家命运的、实力悬殊的鏖战,就在鄂西的大山里,打响了。
大敌当前,恶战在即。五月二十七日清晨,胡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修书五封,以与家人诀别。其中两封,字字泣血,至今读来仍动人心魄。
写给父亲的一封:“父亲大人: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国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
写给妻子的一封:“我今奉命担任石牌要塞守备,军人以死报国,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仅亲老家贫,妻少子幼,乡关万里,孤寡无依,稍感戚戚,然亦无可奈何,只好付之命运。诸子长大成人,仍以当军人为父报仇,为国效忠为宜。…… 家中能节俭,当可温饱,穷而乐古有明训,你当能体念及之…… 十馀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兹留金表一只,自来水笔一枝,日记本一册,聊作纪念。接读此信,毋悲亦毋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匆匆谨祝珍重。”
两封诀别家书,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料理完与家人的 “后事”,胡琏依古例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崭新的军服。待太阳升到最高处,他着人设案焚香,亲自率领师部人员登上石牌附近的凤凰山巅。这位决意赴死的年轻将军,虔诚地跪拜在苍天之下,以最庄重的仪式祭天宣誓,其誓词字字千钧:
“陆军第十一师师长胡琏,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钦,决心至坚,誓死不渝。汉贼不两立,古有明训。华夷须严辨,春秋存义。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正午。”
宣誓毕,胡琏才带着众人返回师部。五月二十八日,在最后的战斗即将打响的前夜,他召集了全师所有校级以上的军官开会。
他没有做任何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是平静地对着所有人,当众再次提及了那几封诀别家书。然后让人抬来一只巨大的、装满了烈酒的大碗,自己先一饮而尽,再将那只粗瓷大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山洞里回荡。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声音,对所有人下达了他最后的命令:“从现在起,与后方一切联络中断!有敢言退者,杀无赦!”
最后,他命令将师指挥部从安全的后方,直接向前推进到离前线战场最近的一个山洞里。
他要和他的士兵们一起,听着同样的炮声,面临着同样的死亡。
他要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手下那一万多名弟兄:
这一次,
没有战术。
没有阴谋。
没有后退。
只有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