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祠后院,厢房内灯火如豆。净言带回的消息,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几分沉郁。父皇病危,朝局暗流涌动,道儒两家高度关注……这一切都在妙光王佛的预料之中,但亲耳听闻,仍能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
“四海商行……”妙光王佛指尖轻轻捻动木质念珠,沉吟片刻,“明日,净言你独自前往,见到苏管事,只需确认书信真伪,询问陛下近况详情,不必多言其他,更不可透露我等落脚之处。之后,你再去皇城附近悄然观察,感受气息流转,但绝不可靠近宫门,亦不可与任何宫内之人接触。”
“弟子明白。”净言肃然应道,深知此行须万分谨慎。
净坚有些按捺不住:“老师,那我们就这样干等着?若是陛下……若是宫中情况有变……”
“静,方能观动。”妙光王佛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玉京非比北地,此处规矩森严,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现身,非但不能解困,反可能激化矛盾,落入有心人算计。父皇病重,乃国之大事,自有其法度流程。我等方外之人,更需谨守本分,等待合适的时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紫微宫。我等悄然入京,或许尚未被察觉,一旦有所动作,必引风波。且让净言先去探明情况,我等静观其变。”
净坚闻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焦躁,合十道:“弟子鲁莽,请老师恕罪。”
是夜无话。翌日清晨,净言换上一身最普通的灰色棉布僧袍,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一个真正为生活奔波的行脚僧,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玉京清晨的人流中。四海商行是玉京城内有名的商号,与宫中多有采办往来,找到其总号并不难。
妙光王佛与净坚则留在荒祠后院。那老庙祝送来清粥小菜后,便自顾自地去前院打扫,并不多问,倒也清净。妙光王佛于窗前静坐,神识如无形的水波,温和地弥漫在院落周围数里范围,并非刻意探查,只是感受着这座城市的“呼吸”。他能感觉到,皇城方向那股衰败之气依旧萦绕,甚至比昨日更显沉滞。而城中几处强大的气息源点——如城东的“天师府”(龙虎山在京道场)、城西的“玉虚别院”、以及太学附近的“至理文宫”,皆有隐晦的能量波动,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沟通或商议。
净坚侍立一旁,默默运转愿力,锤炼棍法,心中却难以完全平静。玉京的繁华与秩序之下,隐藏着比北地沙场更复杂的凶险,这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且说净言,一路低眉顺目,避开繁华主街,穿行于小巷之中,依照打听来的地址,来到了位于城南漕运码头附近的三岔路口。四海商行的总号是一座气派的五进大院,黑漆大门,黄铜门环,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显得繁忙而有序。
净言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在对面街角一个茶摊坐下,要了一碗粗茶,默默观察。只见商行门口进出之人,多是商贾打扮,也有几名看似宫中采办模样的人物,神色匆匆。他耐心等待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名身着锦袍、面容精干、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在一群管事模样的簇拥下,从门内走出,正在吩咐着什么。此人气息沉稳,目光锐利,虽无修为在身,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威势,正是商行东主苏婉清之父,苏弘盛。
净言见机会来了,待那苏弘盛吩咐完毕,众人散去,他方才起身,快步上前,在距离苏弘盛尚有十步之遥时,便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施主可是四海商行东家?小僧受人之托,带来一句口信:‘北地风雪大,故人可安好?’”
苏弘盛正准备上马车,闻言身体猛地一僵,霍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净言。当他看清净言那身僧袍以及其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平和气息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随即化为狂喜,但立刻又被他强行压下。他快步上前,左右扫视一眼,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小师父……你……你是从北边来?他……他老人家……?”
净言微微颔首,低声道:“老师一切安好,现已抵达玉京。特命小僧前来,确认书信之事,并了解城中近况。”
苏弘盛激动得双手微颤,连忙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小师父随我来!” 他立刻将净言引入商行,屏退左右,直接带到了后院一间极为隐秘的书房。
关上房门,苏弘盛竟对着净言就要行大礼,被净言连忙托住:“苏施主不必如此,折煞小僧了。”
苏弘盛声音哽咽:“小师父不知,自从收到北地传来的消息,得知……得知圣僧在黑曜城、玄都城的神迹,老爷……不,陛下在病中时常念叨,长公主更是日夜忧心,盼星星盼月亮啊!那书信千真万确,是长公主殿下亲笔,由我商行最可靠的老人冒死带出的!陛下他……情况很不好,太医署已经……已经暗示准备后事了!” 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净言心中凛然,确认了书信真实性,又详细询问了宫中太医的诊断、目前由谁主持朝政、几位皇子的动向、以及道门和儒家魁首近日入宫的频率等细节。苏弘盛知无不言,将所知情况和盘托出。
“情况大致如此。”净言听完,沉声道,“老师之意,暂且不便公开现身。请苏施主转告宫内贵人,老师已至玉京,自有安排,请勿轻举妄动,静待时机。我等落脚之处亦不便告知,若有急事,如何联系施主?”
苏弘盛连忙道:“理解,理解!圣僧思虑周全!小师父可到城西‘清风茶楼’找一个叫‘老何’的掌柜,说是‘北地来的山货’,他自会立刻通知我!”
净言记下,又嘱咐道:“此事关系重大,万请保密。”
“小师父放心,苏某晓得轻重!”
净言不再多留,悄然离开四海商行。随后,他又依师命,远远绕行皇城外围。紫微宫占地极广,宫墙高耸,守卫森严,一股无形的皇家气运与肃杀之气笼罩四周。净言能清晰地感受到,宫墙之内,除了那股日益衰微的帝王之气外,还有数道或强或弱、或沉稳或躁动的气息盘踞,显然对应着太子、诸位皇子以及后宫势力。而在皇城几个关键方位,都有修为不俗的道门或儒家高手坐镇,隐隐形成护卫兼监视的格局。整个皇城,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压抑而危险。
净言不敢久留,仔细感应片刻后,便迅速离去,返回了城西的荒祠。
听完净言的详细回报,妙光王佛沉默良久。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一些。父皇恐怕真的时日无多了。而朝中局势,显然已在某些势力的掌控或影响之下。
“老师,我们是否要联系长公主殿下?”净言问道。
妙光王佛缓缓摇头:“暂且不必。璇儿(夏璇)身处宫中,此刻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她。贸然联系,反而会将她置于险地。苏弘盛这条线,已足够。”
他目光深邃,望向皇城方向:“时机未至。还需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贫僧‘合理’现身,而又不显得突兀,不会立刻引发剧烈反弹的契机。”
就在此时,荒祠之外,原本相对僻静的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夹杂着马蹄声和呵斥声。隐隐有兵甲碰撞之声传来,似乎有一队人马正朝这个方向而来。
净坚立刻警觉地握紧了身旁的长棍。净言也神色一凝,低声道:“老师,外面似乎有官兵?”
妙光王佛神色不变,神识微微向外一扫,已然明了。来的并非冲他们而来的精锐,只是一队普通的京城巡防营兵士,约十余人,为首一名队正,修为不过炼精化气(禅心\/童生)初期。看其行进路线和姿态,似乎是例行的巡街查夜,并非有针对性的搜捕。
然而,这队人马却在荒祠门口停了下来。只听那队正粗声粗气地喝道:“里面的人听着!京兆府有令,近日京城严查闲杂人等!这破庙什么时候住进人来了?里面的,都给我出来,查验身份文书!”
老庙祝慌慌张张地迎出去,陪着笑解释:“军爷,军爷息怒!是小老儿家的远房亲戚,来京城投奔,暂住几日,都是安分人……”
“少废话!让里面的人都出来!”队正不耐烦地打断。
妙光王佛微微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玉京城,想完全隐匿行踪,并非易事。这突如其来的盘查,是麻烦,或许,也是一个微不足道,但确已到来的微小契机。
他站起身,对净坚、净言平静道:“走吧,且去见过这位军爷。”
师徒三人推开房门,缓步走向前院。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祠门口时,那耀武扬威的队正和手下兵士,目光落在为首那位白衣僧人身上的刹那,竟不由自主地齐齐屏住了呼吸,嚣张的气焰为之一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