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金巨门在身后无声闭合的刹那,仿佛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那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不是来自物理的接触,而是空间法则的重新锚定——门扉上那些挣扎哀嚎的灵魂浮雕在最后一缕光线消失时,如同被扼住咽喉般骤然静止,所有扭曲的表情凝固成永恒的痛苦面具,只余下无边无际、沉甸甸的、仿佛能压碎骨骼的黑暗将众人彻底吞没。
绝对的黑暗持续了约莫三次心跳的时间。
在这纯粹的黑中,感官被剥夺,方向感消失,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可疑。
胡小七的一名手下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随即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但那细微的声音已在绝对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阵无形的、令人不安的涟漪。
然后,光来了。
不是逐渐亮起,而是“次第”——这个词用在此处再准确不过。
甬道两侧墙壁上,距离地面约一人高处,每隔十步便有一对幽绿宝石开始苏醒。先是靠近巨门的第一对微微闪烁,如同沉睡者初醒时茫然的眨眼;紧接着是第二对、第三对……光芒沿着甬道向深处蔓延,形成两条平行的、跳跃前进的光之轨迹,直到视野尽头的黑暗也被这磷绿点亮。
那光芒,幽月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光”。
它不温暖,不柔和,甚至不具备普通光线的“照亮”属性。
它更像是一种“显形”——被它照到的东西才会从黑暗中浮现,而未被照到之处,黑暗依旧浓稠如墨。
光线本身带着死亡特有的质感,冰冷、粘滞,仿佛不是光子,而是某种液态的、缓慢流淌的幽冥物质。它们从宝石内部渗透出来,在空气中形成可见的光晕,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惨绿一片,五官在阴影中扭曲变形,如同戴上了鬼魅的面具。
脚下的甬道宽阔得令人不安——十人并行绰绰有余,这意味着它最初的设计或许并非仅供少数祭司通行,而是为了某种盛大的仪仗队列。地面是触感温润的黑色玉石,表面被打磨得如镜面般光滑,倒映着顶壁的幽光和众人模糊的身影。
行走其上,脚步声被放大了数倍,每一步都伴随着空洞悠长的回响,“嗒…嗒…嗒…”,那声音不是从脚下传来,而是从前后左右、甚至从头顶和地底深处同步响起,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同行者”在与他们踏着完全一致的步伐。
更诡异的是,倒影中的“自己”动作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延迟,当你抬脚时,倒影中的脚还停留在地面;当你落脚时,倒影中的脚才刚刚抬起——这种几乎难以察觉的错位感,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摧残着神经。
而真正致命的,是空气中涌动的“气息”。
精纯到极致的幽冥本源之气,如同拥有了生命和意志的黑色潮水,从甬道更深处一波波涌来。它粘稠得近乎实质,钻入鼻腔时带来冰锥刺入般的疼痛,顺着气管滑入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冻结的刀片。
它无孔不入,试图钻进每一个毛孔,侵蚀每一条经脉。更可怕的是它裹挟的“信息”——那不是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低语”,是无数破碎记忆和极端情感碎片的洪流:
一个母亲抱着死去的婴儿,在废墟中发出无声的恸哭,那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
一群祭司割开自己的手腕,让鲜血流入祭坛的沟槽,脸上是混杂着痛苦与极乐的狂喜……
某个被锁链穿透琵琶骨的囚徒,在无尽折磨中逐渐失去人性,最终化作只会嘶吼的野兽……
还有更多无法理解的场景——星辰坠落、大地裂开巨口、无数身影跪拜着沉入地底、某种庞大到超乎想象的阴影在深渊中缓缓翻身……
“呃啊——!”胡小七身后那名较为年轻的手下终于承受不住,双手抱头跪倒在地,眼球暴突,血丝密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那些碎片化的记忆和情感正在污染他的意识,试图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疯狂。
“阿川!”胡小七脸色大变,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云隐抬手制止。
“别碰他!”云隐的声音冷峻,“他现在识海混乱,外界的任何刺激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手中的兽皮星图光芒大盛,银辉如水流淌,在他身周形成一个半径约三尺的柔和光罩,将幽月也笼罩在内。
星辉与幽冥死气接触的界面发出细微却密集的“滋滋”声,如同烧红的铁块浸入冷水,勉强驱散了一部分精神侵蚀,但光罩之外,那无形的压力依旧令人窒息。云隐的额头渗出细汗,维持这个光罩显然并不轻松。
幽月的情况最为特殊,也最为艰难。
怀中的幽核晶石已经烫得如同烧红的炭块,隔着数层衣物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它在剧烈震颤,不是无序的抖动,而是某种有规律的、仿佛心跳般的脉动——噗通、噗通、噗通——每一次脉动,那股想要挣脱束缚、投向圣殿深处的吸力就增强一分。
她不得不调动超过七成的心神与法力去压制、安抚这躁动的核心,用自身的幽冥之力在晶石外围构筑一层又一层的封印禁制,但那些禁制在幽核的冲击下如同纸糊般脆弱,不断崩碎又重组。
额角的冷汗已经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滴落,在黑色玉石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更糟糕的是背后的伤口。沙鹫留下的阴寒力量与这环境中浓郁到化不开的死气产生了诡异的共鸣,伤口非但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在不断恶化。
那阴寒如同有生命的毒蛇,沿着经脉向体内侵蚀,所过之处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与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冻结她的血液。
每向下走一步,那寒意便加重一分,她的嘴唇已经失去了所有血色,呼吸间吐出白色的寒雾——在这本应阴冷但绝不该结冰的甬道中,这景象诡异至极。
她咬紧牙关,下唇被咬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这痛楚帮助她维持着意识的清醒。目光却死死锁定前方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黑暗。
一种莫名的召唤感,随着深入越来越清晰,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源于血脉、源于灵魂深处的共鸣与牵引——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她的“本源”,让她心脏的跳动不自觉与那深处某种缓慢而沉重的搏动逐渐趋同、同步。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危险,让她想起幼时在母亲怀中听到的心跳声,却又混杂着某种深渊般的恐怖。
云隐始终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前,既是探路,也是守护。他敏锐地察觉到幽月气息的紊乱和身体的轻颤——她握剑的手在微微发抖,虽然幅度极小,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侧过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担忧,压低声音问道:“还能坚持吗?”他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甬道中被放大,又迅速被周围的黑暗吸收,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回音。
幽月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充满死气的空气,那空气进入肺部如同吞下冰渣。她努力让声音平稳,但出口时仍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可…以。”简短两字,已是极限。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分给了压制幽核、抵抗伤势和对抗那越来越强的召唤感,连多说一个字都怕心神失守。
胡小七和两名仅存的手下紧跟在后方三丈处,这是云隐要求的距离——既在星图光罩的一定庇护范围内,又不会因为靠得太近而在突发战斗时相互掣肘。
三人大气不敢出,手中紧握的武器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们并非心志不坚之辈,能在流沙城混迹多年,刀口舔血,谁没经历过生死险境?但此地的氛围实在太过诡谲压抑,远超以往任何险地。
那不只是物理上的危险,而是灵魂层面上的污染和侵蚀。甬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倾斜向下的永恒黑暗,两侧幽绿宝石映照出他们扭曲拉长、如同鬼影般摇曳的影子,紧紧跟随,仿佛不是他们在行走,而是被这些影子拖拽着坠向深渊。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