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允抬头凝视着顾芙，她的眼底没有嘲笑，却有深深的谴责。
当初让各大世家支持新法，纾困流民以平息民怨，你们不愿，如今知道民怨扛不住、打不了，危及到自家财产安全了，才知道死到临头，舍不得给出去的，最后还是守不住。
更惊恐的是，甚至可能失去更多，到一无所有、全族覆灭。
杨允深深叹了口气，以前他心底不服顾芙，认为她能成为解元、探花，不过是因为讨了公孙卓和开盛帝的欢心，并不是真的多有实力，甚至于恶意揣测，她是用了美色，才让开盛帝对她言听计从。
可是这么一次次下来，就算他不愿承认，可心里也已经败服，很多事，顾芙说的是对的。
她目有远见、胸有丘壑，难怪谢冰才会对他说，要解杨家之危，去找顾芙。
“你的芙蓉山庄风光真好，放眼整个扬州，也是数一数二了。”
顾芙挑眉，这家伙，还不提正题。
“还行，我来的时候也是荒芜一片，是众志成城才有今天这般景象。”顾芙也不客气，我芙蓉山庄就是好，不然呢？
“可若流民打进扬州，顾大人这桃花源，恐怕也维持不了。”
林战皱眉，顾芙却笑道：“我早就说过覆巢之下无完卵，居安思危才是王道；这些话我在政事堂与早朝不知说过多少次，只是大家不听而已。”顾芙又给杨允斟茶：“得道多助，失德寡助。杨大人看到外头的流民了吧？这个月来，我芙蓉山庄每日施粥救济，给他们请大夫，甚至让他们做活计赚钱，就是想为这些可怜百姓做一点事。你说当流民军打到扬州，他们真的会践踏我芙蓉山庄吗？外头那上千流民会允许这事发生吗？”
杨允：……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虽不是为了讨好流民才做这些事，但杨家、林家你们自己想想，不愿配合新政，舍不得施舍一些机会给流民，谁被逼上绝路不会反？你们这些长期垄断江南的大世家做的是大晋的官、赚的是大晋百姓的钱，但他们的死活你们在意过吗？如果你们不在意，凭什么他们要在意你们？别人家的孩子真的死不完吗？如今要死到自己的家人子孙才开始紧张，会不会太晚了？”
杨允被说得满脸羞愧。
他脑中突然想起顾芙离开政事堂那一天，他对她得意一笑，甚至故意在她跨出正厅就和同僚放声大笑，想必那时她已经料到今天，自己要哭着来求她了。
顾不得脸嫩，他取出一盒茶：“顾大人，这是家里给我捎的秋露饮，虽比不过芙蓉山庄的乌龙和龙井，却还能一尝。”
“杨大人客气，这也是名茶，我就不客气了，毕竟不知道明年还喝不喝得到。”
顾允头低得更低，又取出一幅画：“这是前朝名家磊翁老人所画的《高山春原图》，当年──”
“杨大人。”顾芙从容打断他的话：“不知道徐图已经打到哪里了？到达丁县了没有？”
杨允这时候整个肩膀都是垮的，最后叹了口气：“顾大人，你的金饭碗还在政事堂。”
顾芙挑眉。
杨允深吸口气：“不知你何时可以回来？”
杨允要来的时候，在食堂看到顾芙的金饭碗，当时才恍然大悟。那金饭碗是高灿赐给顾芙的，她离开却不带走，就是在告诉他们，她迟早有一天会回来。
金饭碗就是金饭碗。
顾芙也不玩他了：“过几天就回去。”杨允都低声下气来请人了，国难当前，她不会拿乔。
杨允心想怎么还过几天？这时林战开口：“现在局势究竟如何？”
杨允急道：“还是要快，每天都有变数。徐图的乌合之众如今正在清河北岸，再过一步，就要跨入扬州境内。”
这确实很危急了。
“我们扬州军现在兵分两路，一路经茶马古道南下，一路则回到茂县，朝中每天都争论不休。”
林战看向顾芙：“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他一说杨允眼睛都亮了起来，顾芙瞅着林战，一脸“平时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负责任”的表情。
“其实如果可以，今天我们就可以进城，明天一大早顾大人和林将军就能上早朝。”
这么急？
行吧！军情如救火，能早一天是一天。
顾芙和林战当天就开始收拾行李，陈琤等人听到匆匆过来，见顾芙两人又要走，翁氏担忧问来不来得及赶回来办婚礼，顾芙和林战一脸苦笑。
当夜两人就和杨允回茂城，深夜一入城便直奔皇宫；顾芙也不带通传，与一身戎装的林战经过勤政殿偏殿，居然看到一众文武大臣都在。
他们看到顾芙和林战都惊讶的站起来，然后有几个脸上甚至露出惊喜模样。
“各位大人好啊。”顾芙还见到谢尧：“你不是去监军吗？怎么回来了？”
谢尧看了一眼林战，那眼神有“终于见到林将军”的委屈；他对顾芙两人道：“十天前下官就回来了……杨怀之把我也给换了。”
顾芙心里冷笑一声，杨家真是作死。
“你跟在我身后，什么都不用说，随我一起去见陛下。”
顾芙林战到御书房内，推门进去，高灿坐着，公孙卓、兵部尚书蒋伯昭和户部尚书谢冰都站着。
高灿看到两人，一点也不意外：“回来了。”
顾芙点头，林战喊了一声“陛下”，就没再说话，去一边翻战报。
公孙卓看顾芙来了，松了口气：“老臣告退。”
顾芙想送公孙卓，但后者摆摆手，示意她留下。
高灿直接不废话：“林战，明天你直接点兵出征，瑾之，你随队出发监军。”
“嗯。”林战已经心里有谱。
谢冰道：“户部赈灾的粮还未完全收下，顾大人可以先带文书去宣禀，最迟二十五日前，一定会拨粮。”
顾芙点头后对高灿道：“陛下，下官举荐一人，让他依旧担任林将军的参军，下官还有事要安排，若一切顺利，说不定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可解那新军之危。”
高灿一脸狐疑，顾芙让出身后的谢尧：“下官相信以谢大人的能力，足以辅佐扬州军。”
谢冰一旁看着，顾芙竟然会在这时刻推荐他谢家子弟，不禁深看了顾芙一眼；对这份心意领了情，也不枉他这几日在各世家间斡旋。
林战也道：“谢大人很好。”
谢尧虽然没有说话，但低着的脸十分激动。
高灿迟疑片刻，最后抽出压着的文书：“行，既然瑾之和林将军都如此看重谢大人，那就让你参军监察。”
谢尧领旨后，谢冰见顾芙看着皇帝的脸，突然明白这君臣三人可能有话说，便识趣和蒋伯昭带着谢尧退了出去。
御书房只剩高灿林战顾芙三人，高灿立刻道：“芙儿，明天早朝，政事堂会正式推行新法，当庭决议后交翰林院审校；但前提是扬州西北的动乱必须顺利平息。”他看向两人：“你们一切小心，朕的身家，可都押在这一盘上了。”
林战道：“你不相信我可以给你打胜仗？”
高灿也不想灭自己人威风：“二哥，我相信你，只是希望你万分小心。”
顾芙笑：“快清晨了，三哥赶紧把兵符发下，让林战和谢尧去准备吧。”
高灿道：“扬州军现在只剩一万两千人，我拨一万给你们。你们带兵到清河，还能接收杨怀之那里的一万人。”他一脸焦虑：“可这样一来，扬州城只剩下两千兵马……”
“够了。”林战接过兵符，看向顾芙。
顾芙道：“今夜你和谢尧先走，陈兵清河南岸，我还有一些布置，随后就到。”
林战走后，高灿显然已经累瘫，直接颓在龙椅上，他哀怨看向顾芙：“这事如果被士族们知道是咱俩设的计，非得吃了咱们不可。”。
顾芙哭笑不得：“放心，他们就算敢猜也不敢说。”
“快上早朝了，陪我吃点东西吧，不知道千秋万代后，子孙对你我的评价，会不会是昏君佞臣？”
顾芙哈哈大笑：“三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高灿也豪迈笑了起来：“说的是，倒是我看不开了。”
顾芙清脆铿锵的笑声，让高灿这几天的郁闷一扫而空。
当日早朝，谁也没有问顾芙怎么又回来了这种多此一举的问题，也没人去提那十二封弹劾林战的奏折，林政整个人乖得跟鹌鹑一样；早朝完全围着新法讨论，过程出奇地顺利。
顾芙对大臣们提出的疑虑一一解释说明，让江南各世家终于心甘情愿让步；最后，是谢冰出来问最后一个问题：“陛下，顾大人，若颁布新法后还不能解决清河一带的压力，到时候该怎么办？”
顾芙满怀信心：“我顾芙在这里以性命担保，甚至可以立下军令状，若事不成，我提头来见。”
新法的推动，终于走了第一步。
顾芙走出大殿，已经有点困了，正想上马车补个眠，偏偏谢冰又在身后叫住她。
两人便一同散步出皇城。
他们针对拨粮的事讨论了片刻，谢冰又道：“江州一地动乱已久，乱军烧杀掳掠，总要给当地士族一个交代。”
“没有交代。”顾芙正色看向谢冰：“错不在流民，为什么要给士族交代？”
谢冰一脸诧异。
“百姓流离失所不是一天两天，那时候这些士族都在做什么？若早听公孙大人的话，及早同意翰林院变法，又何至今日之乱？”
谢冰不再说话了，两人走了十几步，谢冰才道：“顾大人说的是。”没多久又笑出声：“顾大人也好本事啊。”
顾芙不作声，一脸你说什么我不清楚的微笑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