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銮的队伍浩浩荡荡回到紫禁城,表面一切如常。
但暗地里,一股诡异的流言如同早春潮湿的霉菌,悄无声息地在宫墙内外滋生、蔓延。
起初只是些含糊的窃窃私语,很快便演变成绘声绘色的描述。
“听说了吗?春猎时,皇上和那位崔夫人,两人单独在林子里待了一整夜!”
“何止是待着!听说是一起掉进猎人陷阱里了!那坑又深又窄,就他们俩……”
“孤男寡女,荒野深坑,整整一夜……这能清白?”
“可不是嘛!崔夫人可是守寡之身,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嘘——小声点!听说崔夫人是为了救皇上才掉下去的……”
“救驾?那怎么救到坑里去了?谁知道是不是……唉,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一个英武的皇上,干柴烈火……”
流言越传越离谱,越传越有鼻子有眼。甚至添油加醋地编排出一些香艳细节,仿佛说话的人亲眼看见了似的。
这风声,自然一丝不漏地传到了坤宁宫。
皇后斜倚在凤榻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翡翠念珠,听着心腹嬷嬷低声禀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冰冷如霜。
“哦?都传成这样了?”皇后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一个皇子养母,一个功臣遗孀,与皇上独处地穴,过夜不归……这传出去,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崔夫人的名节……怕是毁了吧?”
嬷嬷低声道:“娘娘,外头说得……确实不堪入耳。都说崔夫人不清不白,有辱……有辱贞洁。”
皇后指尖一顿,念珠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贞洁?”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既失了贞洁名节,如何还能留在宫中抚养皇子?
又如何配得上‘一品诰命’的封号?这六宫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皇上就算想护,也得问问祖宗家法,问问这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御花园的方向,那里是静怡轩所在。
“本宫身为中宫,统领六宫,维护皇家体统与后宫清誉,责无旁贷。”她缓缓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崔夫人此番受惊,又惹了这些闲话,着实可怜。为保全其名节,也为平息物议,或许……该让她出宫静养些时日,远离这是非之地。待风波过去,再作打算。”
嬷嬷心领神会:“娘娘仁慈,思虑周全。只是……皇上那边,怕是……”
皇后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雍容得体的浅笑:“皇上乃明君,最重礼法体统。这些流言,皇上想必也听到了。本宫相信,皇上自会以大局为重,妥善处置。”
她语气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流言是她暗中推动的,目的就是要逼皇帝做出选择——要么为了维护皇家名声和李鸳儿那点可怜的“名节”,将她送出宫去,断了念想;要么强行留下,坐实“昏君贪恋美色、不顾伦常”的骂名。
无论哪种,李鸳儿都讨不了好。
皇后心情似乎好了些,重新拿起念珠,一颗颗慢慢捻过。
流言自然也刮到了皇帝耳朵里。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梁九功跪在地上,将近日宫中愈演愈烈的流言一五一十禀报,冷汗浸湿了后背。这些污言秽语,简直是诛心!
皇帝坐在御案后,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梁九功说完,他才缓缓抬起眼,眸色深不见底,平静得令人心悸。
“都传遍了?”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奴才该死,未能及时遏制……”梁九功伏地请罪。
“遏制?”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为何要遏制?人家费尽心机把台子搭好了,戏也唱得这么热闹,朕若是不接,岂不是辜负了这番‘美意’?”
梁九功一愣,不解地抬头。
皇帝站起身,负手踱到窗前,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宫阙。夕阳的金辉洒在他玄色的龙袍上,勾勒出挺拔而孤高的轮廓。
“他们说,崔夫人与朕独处陷阱,不清不白?”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他们说,一个年轻守寡的诰命夫人,名节已毁,将来无人敢娶?”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电,看向梁九功,也仿佛穿透墙壁,看向那些散播流言、躲在暗处的人。
“崔夫人为救朕,落入陷阱,险些丧命!这是忠!是勇!朕的命,是她救的!”
“可如今,救命之恩未报,反让她因朕之故,受此污蔑,清白蒙尘,遭人非议,将来还可能因此孤苦一生!”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震怒与痛心:
“这传出去,成何体统?!天下人会如何看朕?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这‘忠义’二字?!难道我大王朝,就是如此对待忠臣遗孀、救命恩人的吗?!”
梁九功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慑得屏住呼吸。
皇帝深吸一口气,似在平复情绪,但眼中的光芒却愈发摄人。他走回御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润的桌面,一下,又一下。
“既然流言说她不洁,说朕与她有私,说她在宫里待不下去了……”皇帝的声音渐渐放缓,却带着一种可怕的、斩钉截铁的力量,“那好。”
他抬眼,看向虚空,唇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崔夫人为救朕而落难,这是事实。因救朕而名节受损,这也是事实。她夫君早逝,如今是自由之身。一个救了朕性命、却被流言所困、将来可能孤苦无依的女子……”
皇帝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
“朕,娶她。”
“第一,朕要对她负责!不能让她因为救了朕,反而落得如此下场!”
“第二,朕要报答她的救命之恩!给她一个最尊荣的地位,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第三,”皇帝的目光陡然锐利,“朕倒要看看,谁还敢再说她一句‘不洁’,再说朕与她‘有私’!从今往后,她就是朕名正言顺的女人!朕看谁还敢嚼舌根!”
梁九功彻底惊呆了,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
皇上这……这哪里是中了计?这分明是借力打力,以退为进,将计就计啊!
流言想逼走崔夫人?皇上直接给了她最尊贵的身份!
流言想污蔑他们不清白?皇上直接坐实了,却是以最光明正大的方式——明媒正娶(纳妃)!
流言想毁掉崔夫人的名节?皇上用自己天子的名誉和地位,亲自为她正名、保驾护航!
这一招,简直……绝了!
“可是皇上……”梁九功回过神,结结巴巴道,“崔夫人是……是忠勤伯遗孀,又是一品诰命,这身份……纳妃……恐遭非议,朝臣们……”
“非议?”皇帝冷笑,“什么非议?是朕强夺臣妻了?崔展颜已死,她早已不是‘崔李氏’,而是自由身的‘李鸳儿’!一品诰命?那是朕赏的!朕既能赏,也能为她换个更尊贵的身份!”
“至于朝臣……”皇帝眼中寒光一闪,“朕娶一个救命恩人,一个忠烈之后(其妹为皇贵妃),有何不可?谁若反对,让他来跟朕说!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朕的刀快!”
梁九功噤若寒蝉,不敢再言。心中却为那些背后搞鬼的人捏了把冷汗。他们本想用流言逼宫,却不想,直接给皇上递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和一个最名正言顺的理由!
皇上这是……铁了心了。
“拟旨。”皇帝不再犹豫,沉声吩咐,“崔氏鸳儿,柔嘉敏慧,贞静守节。其妹懿柔皇贵妃,温良恭俭,朕心甚念。鸳儿于春猎之际,勇救朕躬,忠义无双,然身受其累,名节有损。朕感其恩德,悯其处境,特纳为妃,以全其名,以报其功。赐号……就定为‘懿’字,称懿妃。择吉日,行册封礼。”
“懿妃……”梁九功喃喃重复。懿,美德也。皇上用这个字,既是追思柔贵妃(懿柔),更是直接肯定了崔夫人的德行!流言不攻自破!
“另外,”皇帝补充道,“传朕口谕,六皇子年幼,离不开养母。懿妃既已为妃,抚养六皇子更为名正言顺。嗣儿、恩哥儿,亦迁居其宫中,由生母亲自教导,以全人伦。”
这是连孩子们都一并安排好了,彻底绝了旁人拿孩子做文章的后路!
“还有,”皇帝目光冰冷,“给朕查!流言起于何处,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查出来,无论涉及到谁,一律严惩不贷!朕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要命,敢把手伸到朕的救命恩人头上!”
“嗻!奴才遵旨!”梁九功高声应道,精神一振。皇上这是要下狠手清算了!
圣旨和内廷的口谕,如同两道惊雷,迅速传遍前朝后宫。
坤宁宫内,皇后正在用早膳。当她听到皇帝不仅没有将李鸳儿送出宫,反而要直接纳为妃子,并且赐下与柔贵妃相关的“懿”字为号时,手中那盏上好的官窑瓷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汤汁溅湿了她华贵的凤袍下摆。
她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总是带着温婉笑意的眼睛,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愤怒,以及一丝终于控制不住的……恐慌。
“他……他竟然……”皇后声音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千算万算,算准了皇帝要顾及名声,算准了礼法规矩,算准了李鸳儿尴尬的身份……却唯独没有算到,皇帝会用如此霸道、如此不顾一切、如此……打脸的方式,来回应她的算计!
纳妃!赐号“懿”!亲自下旨正名!
这不仅仅是接纳了李鸳儿,这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狠狠扇了她这个皇后一耳光!告诉她:你的算计,朕知道。但你动不了朕想护着的人。朕不仅护着她,还要给她最尊荣的位置!
“好……好一个李鸳儿!好一个皇上!”皇后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嬷嬷连忙上前搀扶。
“娘娘息怒!保重凤体啊!”嬷嬷急声道。
“息怒?”皇后推开嬷嬷,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扭曲,“本宫如何息怒?本宫处心积虑,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如今她成了妃子,还是救驾有功、皇上亲自下旨纳的妃!本宫还能拿什么动她?!”
她苦心散布流言,本是想将李鸳儿逼入绝境,赶出宫廷。却不想,竟亲手将李鸳儿推上了妃位!还让她得了个天大的“救驾之功”和“忠义之名”!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其他几位妃嫔,如琪琪格贵人、德妃等人,闻讯后也是心思各异。震惊之余,更多的是骇然。皇上此举,无异于宣告了对懿妃的绝对维护和宠爱。今后的后宫格局,怕是要彻底改变了。
至于那些在背后推波助澜、散布流言的人,此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皇上不仅要纳妃,还要严查流言源头!他们本想泼脏水,却引火烧身!
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流言竟奇迹般地迅速平息下去,再无人敢公开议论半个字。
静怡轩(即将成为懿妃宫室)内,李鸳儿接到圣旨时,也怔了许久。
她料到皇帝会有动作维护她,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激烈、如此直接的方式。
纳为妃……懿妃……
她看着明黄的圣旨,指尖微微发凉。这一步迈出去,就真的再无回头路了。她将正式成为皇帝的女人,卷入后宫最核心的争斗之中。
但,这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有了正式的名分,有了皇帝的明旨,她和孩子们的安全,才算真正有了保障。那些流言,也将不攻自破。
只是……皇后那边,怕是恨毒了她。
李秀儿匆匆赶来,又是激动又是担忧:“姐姐!皇上……皇上他……”
“我知道。”李鸳儿合上圣旨,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异常平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皇上给了这条路,我们只能走下去。”
她看向窗外,春日的阳光明媚耀眼,却照不进深宫的重重阴影。
册封礼在即,新的身份,新的战场。
那些躲在暗处、气得跳脚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需要隐忍躲藏、孤军奋战的崔夫人了。
她是懿妃。
是皇帝亲口承认、下旨册封、有救驾之功的妃子。
她握紧了圣旨,眼中闪过一抹坚毅的光芒。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深宫之路,她终于要换一种方式,继续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