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斋的日子,如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缓慢而真切地改变着温天仁生命的流速。
最初的疏离与格格不入,并非刻意,而是源于他过往岁月烙下的本能。
即便身处这方宁静书斋,他依旧像一尊被临时安置在此的冰冷雕像,
完成擦拭书架、整理古籍的活计后,便时常沉默地坐在柜台后或僻静处,
与这弥漫着墨香和温馨气息的小店,
与那慈祥的老者和活泼的少女,保持着无形的距离。
打破这层无形壁垒的,是陈婉,小字荷儿。
那日,温天仁正对着一本陈年账册蹙眉。
昔日神识一扫便可明晰的数目,如今需持毛笔逐一核对,繁琐缓慢,令他心生躁意。
正烦闷间,一颗小脑袋从柜台边探了出来。
“温大哥,”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你认得这个字吗?
爷爷说叫‘獬豸’,长得真奇怪。”
她举着一本绘图版的《山海异兽志》,指尖点着一个独角兽图案。
温天仁目光扫过。獬豸,辨曲直,识忠奸。
前世家族藏书阁中,关于此兽的记载玉简浩如烟海。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其神通习性,却硬生生止住。
他只是“温天仁”,一个识些字的落魄凡人。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念‘獬豸’(xiè zhi),传说里的神兽,能断是非。”
“哇!温大哥你真的认识!”荷儿的眼睛瞬间亮如星辰,
“好厉害!爷爷每次都要翻好久字典呢!”
她的赞美纯粹而热烈,仿佛他解开了什么千古难题。
温天仁被她那毫无保留的崇拜目光看得有些不适,微微侧首:“…偶然看过。”
这却只是一个开端。
自那日后,荷儿仿佛寻到了无尽的由头来“叨扰”他。
—
“温大哥,帮我看看这幅画,我临摹的雀儿尾巴总是不对,是墨太浓了吗?”
温天仁瞥一眼:“非是墨浓,笔锋滞涩,欠了灵动,尾羽勾勒需更轻快。”
—
“温大哥,爷爷夸你字比学政老爷还好!
你定是哪个隐世大儒家的公子,对不对?”
她眨着大眼,一副“我懂”的狡黠模样。
温天仁:“……不是。”
—
“温大哥!尝尝我新做的桂花糕!我放了双份糖!甜不甜?”
她捧着一碟糖霜撒得歪斜、卖相朴拙的糕点,满眼期待地凑近。
温天仁看着那甜腻之物,在她灼灼目光下,
终是拿起一块慢慢吃完,继而灌下整壶凉茶:“…甚甜。”
荷儿立时笑靥如花:“我就知道!下次再多放些!”
温天仁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似一只不知疲倦的欢快雀鸟,整日“温大哥”长、“温大哥”短,围着他打转,
叽叽喳喳分享着她世界的所有:
邻家黄狗新生了崽、街口豆腐阿婆夸她俊、
今日买菜省下两文钱、新学的曲子总跑调…
起初,温天仁极为不适。他习惯了死寂、阴谋、血腥与孤独。
荷儿的明媚、热情与絮叨,于他过于喧闹刺目,
令他本能地绷紧心弦,欲将其推远。
他甚至刻意冷面相对,盼她知难而退。
然荷儿天生一副钝感力,或看不懂他的冷硬,
或看懂了也不在意,依旧笑吟吟地靠近。
她的关切与善意,纯粹得不掺杂质,非是图谋,仅是天性使然,
想对这位看似孤寂、不甚开颜的“温大哥”好。
渐渐地,那冰封的壁垒,终被这涓滴不懈的暖意,蚀开细微的裂痕。
温天仁开始习惯清晨推门时,见她笑嘻嘻递来、有时略显焦糊的早点;
习惯了他静坐看书时,她安静窝在旁边小凳上,歪头临帖,偶尔发出细小懊恼的嘟囔;
习惯了她傍晚强拉他去镇外河边散步,小嘴不停说着白日趣闻,落日将两道身影拉得悠长。
他甚至开始回应那些稚气问题,虽语气仍淡,却添了耐心;
会在她练字习画时,偶尔指点一二,每每切中要害,令她豁然开朗;
会在她端来新“佳作”时,面不改色尝一口,
给出“尚可”或“火候过了”的评语,看着她因一句“尚可”而雀跃不已。
这般琐碎、平淡、充满烟火气的日常,是他两世都未曾真切触摸过的暖意。
前世家族,等级严苛,亲情凉薄,利益至上;今生重生,步步杀机,时刻算计。
唯在此处,在这小小墨香斋,他仿佛只是寻常伙计“温天仁”,
会因算错账被陈老笑嗔两句,会因助荷儿解困而得一句真心实意的“温大哥最厉害”,
会在一餐一饭、一言一语间,体味到一种近乎“家”的宁谧与归属。
偶尔,凝望荷儿无忧忙碌的身影,他会恍惚忆起前世家族未倾覆时,
似乎也有过一个年纪相仿的堂妹,曾那般脆生生唤着“天仁哥哥”,如小尾巴紧随其后…
只是那模糊残影,早已被后续的血海深仇碾磨得面目全非。
心底坚冰,在那涓涓暖流浸润下,悄无声息地消融。
积压两世的阴郁与仇怨,似也在这平凡真实的暖意里,被悄然稀释了几分。
一日,荷儿不知从何处听来,说以晨露研墨,字迹能蕴灵气。
她天未亮即起,拿着小瓷瓶于后院收集花瓣晨露,
忙活许久,裙裾鞋袜尽湿,方得小半瓶。
她宝贝似的捧那点露水,雀跃至正在洒扫的温天仁面前:
“温大哥温大哥!快!用这个磨墨,写几个字与我瞧瞧!定非凡品!”
温天仁看着她发间草屑与亮晶晶的眸,又瞧那少得可怜的露水,默然片刻。
晨露研墨?他前世所用皆千年灵墨,所绘符箓能引动天地…
然这沾染少女心意与晨间清气的小半瓶露水,却比灵墨更…难以回绝。
他放下扫帚,净手,依言用那点露水,细细磨开一池清墨。
铺纸,蘸墨,笔尖悬停须臾,落笔。
书非功法秘要,亦非诗词歌赋,仅最简单二字——“平安”。
字迹沉凝内敛,却透出一丝罕见的柔和。
或因墨汁之故,字迹干透后,于日光下确似泛着极淡莹润水光。
“哇!”荷儿捧起那纸,爱不释手,小脸兴奋得通红,
“真好看!还有清香呢!是露水的味道!温大哥你真厉害!”
她小心吹干墨迹,如获至宝,欢天喜地跑回房珍藏。
温天仁立于原地,望着空砚与窗外明暖阳光,
空气中似仍萦绕着少女身上那如初绽荷蕊般的清新气息,与那欢快笑声。
他抬手,看着近日因劳作而微生薄茧的指腹,这已非那双只掐诀、只染血的手。
一种难以言喻的、宁和温软的心绪,如春溪解冻,潺潺淌过心田。
这凡尘之炼,似乎…亦非全然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