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缕湿发绾进竹簪时,灶间的柴火正好噼啪炸开一声响。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昨夜大山推门进来时,眼里晃过的那点碎光。她伸手摸了摸灶台上温着的玉米糊糊,瓷碗外壁的温度透过指尖漫上来,却暖不透从昨夜就结在心底的冰。
院门外的老槐树上,两只灰雀叽叽喳喳地蹦着。秋月记得开春时大山还说,等槐花开了就给她编个花环。可如今槐花谢了又开,枝头挂着的只剩些枯黄的碎瓣,他许的愿倒像被山风吹走的烟,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秋月握着木勺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她知道是大山,只有他的脚步声会这么沉,像踩在积了雪的山路上,每一步都带着说不清的滞重。
“早饭好了。”她的声音很轻,混在柴火的噼啪声里,几乎要被吞没。
大山没说话,径直走到灶台边坐下。粗粝的手指摩挲着瓷碗的边缘,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土——那是昨天去后山给刘佳琪修篱笆时沾上的。秋月瞥见那点土,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昨天……佳琪那边的篱笆修好了?”她还是问了,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大山抬眼看她,眸子里蒙着一层雾。“嗯,修好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她一个姑娘家,山里的野猪多,没个结实的篱笆不行。”
“是啊,她一个姑娘家不容易。”秋月低下头,用木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糊糊,“那你昨天晚上,在她那儿待到那么晚,也是因为怕她一个人害怕?”
这句话像根细针,刺破了两人之间沉默的薄膜。大山的身子僵了僵,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秋月看着他这副模样,突然就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我忘了,你一直都心疼她。从她刚搬来邻村那年,你就总往她那边跑。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你只是热心肠。”
“秋月,不是你想的那样。”大山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和佳琪就是朋友,她……她身世可怜,我帮衬她几句是应该的。”
“应该的?”秋月猛地抬起头,眼里蓄满了泪,“那我呢?我是你媳妇,你陪我说话是应该的吗?你记得我的生日是应该的吗?你晚上早点回家,别让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也是应该的吗?”
一连串的质问砸下来,大山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知道自己理亏,可面对秋月的眼泪,他除了沉默,什么也做不了。他心里装着刘佳琪那双总是带着怯意的眼睛,也装着秋月这些年为这个家的付出,两种情绪拧在一起,像山里的藤蔓,把他缠得喘不过气。
秋月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滴在滚烫的糊糊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她抹了抹眼泪,站起身:“我去喂猪。”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没再看大山一眼。
猪圈里的老母猪正哼哼着要食吃。秋月把猪食倒进石槽里,看着老母猪埋头吃起来,自己却站在原地发愣。她想起刚嫁给大山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会帮她一起喂猪,会把最甜的玉米留给她吃,会在晚上给她讲山里的故事。那时候的大山,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像山里的太阳,只照着她这一片地方。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概是刘佳琪搬来邻村之后吧。那个穿着碎花裙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姑娘,像一阵风,吹进了大山的心。他开始频繁地往邻村跑,开始对她嘘寒问暖,开始把本该留给她的关心,都给了另一个人。
“秋月姐。”
一个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秋月回头,就看见刘佳琪站在猪圈门口。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看起来干净又无害。
“佳琪?你怎么来了?”秋月的声音有些冷淡,她实在没办法对这个抢走自己丈夫注意力的女人笑脸相迎。
刘佳琪往前走近几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我昨天听大山哥说,你爱吃我做的槐花糕,今天特意做了点给你送来。”她把布包递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秋月姐,你别误会,我和大山哥真的只是朋友。我知道你最近不开心,都是我的错,你要是生气,就骂我几句吧。”
看着刘佳琪这副柔弱的样子,秋月心里的气突然就堵在了喉咙口。她知道刘佳琪没说错什么,可就是觉得委屈。她接过布包,指尖碰到刘佳琪的手,对方的手很软,像没干过活的样子——不像她,手上全是茧子,那是常年做家务、干农活磨出来的。
“我没生气。”秋月把布包放在石台上,“你有心了。大山在屋里,你要找他的话,进去吧。”
刘佳琪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我不是来找大山哥的,我就是想给你送点槐花糕。秋月姐,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我真的不想破坏你们的感情。我……”
“行了,别说了。”秋月打断她,“你回去吧,山里路不好走,晚了不安全。”
刘佳琪还想说什么,可看着秋月冷淡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点了点头,转身慢慢走远了。看着她的背影,秋月拿起石台上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块块雪白的槐花糕,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只觉得那香气像针一样,扎得她心口疼。
她拿着布包回到屋里时,大山已经不在了。灶台上的早饭还温着,他一口都没吃。秋月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碗没动过的糊糊,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大山肯定是追着刘佳琪出去了。他总是这样,只要刘佳琪有事,他就会第一时间赶到。
下午的时候,天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秋月把晒在院子里的玉米收进粮仓,刚忙完,就看见大山从外面回来,身上湿漉漉的。
“你去哪了?”秋月问,声音里没了早上的激动,只剩下疲惫。
“佳琪家的屋顶漏了,我去帮她修了修。”大山一边脱下雨衣,一边说,“刚修好就下雨了,幸好赶得及。”
秋月看着他身上的泥点和雨水,心里的那点委屈又涌了上来。“你自己家的屋顶还漏着呢,上次下雨漏的水,到现在还没干。你怎么就不想着先修修自己家的?”
大山的动作顿了顿:“我想着先帮佳琪修,她那边漏得更厉害。咱们家的,等天晴了再修也不迟。”
“不迟?”秋月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山,你告诉我,什么是迟?等我心死了,是不是就迟了?”
大山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上前一步,想伸手抱她,却被秋月躲开了。
“别碰我。”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疏离,“我觉得脏。”
“秋月……”大山的声音里带着哀求,“我知道我错了,你别这样对我。我以后……我以后少去佳琪那边行不行?”
“少去?”秋月摇了摇头,“大山,不是少去的问题。是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儿了。你看着她的眼神,比看我的时候亮多了。你记得她爱吃什么,记得她怕什么,可你不记得我冬天手脚冰凉,不记得我不能吃太咸的东西。”
她的话像一把刀,把大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剖开。他想起刚结婚的时候,秋月冬天手脚冰凉,他会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暖着;他想起秋月不能吃太咸的东西,每次做饭都会特意少放盐。这些他都记得,只是后来,刘佳琪的出现,让他把这些都暂时抛到了脑后。
“我……”大山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再怎么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雨越下越大,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屋里的气氛像凝固了一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秋月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山景,突然觉得这个家,变得像山里的雾一样,缥缈又不真实。
“大山,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她突然说,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大山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秋月,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秋月转过头,看着他,“你去你想待的地方,我留在家里。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也好好想想,我到底还能不能再和你过下去。”
“不行!”大山快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秋月,你别闹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别跟我分开。”
他的手很用力,抓得秋月的手腕生疼。可秋月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大山,我没闹。我只是累了,太累了。我不想再每天看着你为别的女人奔波,不想再每天猜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我想要的,是一个心里只有我的丈夫,不是一个把关心都给了别人的人。”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大山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他知道,秋月这次是认真的。他抓着她手腕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你想分开多久?”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
秋月转过头,看向窗外的雨雾:“不知道。等你想清楚了,或者等我想通了,再说吧。”
那天晚上,大山在柴房里待了一夜。秋月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一夜未眠。她想起和大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起他曾经对她的好,想起他后来的冷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湿了枕巾。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大山从柴房里出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走到秋月面前,声音沙哑地说:“秋月,我去镇上找活干。等我赚了钱,就回来给你修屋顶,给你买你爱吃的桂花糕。”
秋月看着他,没说话。
大山又说:“我不会再去找佳琪了。我想清楚了,你才是我媳妇,是我这辈子最该珍惜的人。”
秋月的心里动了一下,可随即又冷了下去。她见过他太多次这样的承诺,每次都信以为真,可每次都失望。她不知道这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走吧。”她终究还是说了这句话,“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大山看着她,眼里满是不舍,可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他转身拿起墙角的包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院门。
秋月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山间的小路上,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这次分开,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怎么样。她只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想这段感情,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
山雾又升起来了,笼罩着整个村子。秋月站在雾里,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她不知道,大山这一走,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还能不能回到从前。她只知道,心里的那道伤口,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愈合。而那碎在山雾里的月光,像极了他们这段破碎的感情,清冷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