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像掺了冰碴子,裹着早霜贴在李秋月脸上时,她正蹲在灶门口添柴。湿冷的柴禾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她挽起的裤脚边,烫出两个不起眼的小洞,她却像没知觉似的,眼神直直落在灶台上那只豁口的粗瓷碗上。
碗里盛着昨晚剩下的玉米糊糊,表面结了层薄皮,像极了大山今早出门时,落在门槛上的那双胶鞋——鞋帮沾着新泥,是后山竹林那边特有的红土,而她昨天刚把那双鞋的泥渍擦得干干净净。
“娘,爹啥时候回来呀?”五岁的小石头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小脸蛋冻得通红,鼻尖挂着两串清鼻涕。李秋月伸手替儿子擦掉鼻涕,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皮肤,才惊觉自己的手也冻得发僵。
“快了,你爹去镇上换盐,傍晚就回。”她扯出个笑,声音却有些发飘。这话她已经跟小石头说过三遍了,可太阳刚爬过山头,离傍晚还远得很。
灶里的火渐渐旺起来,暖意裹住身子,李秋月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想起昨天傍晚,在后山的岔路口看见的那一幕——大山背着半篓山货,刘佳琪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块绣着鸳鸯的帕子,踮着脚往他口袋里塞。山风吹起刘佳琪的蓝布衫,露出纤细的腰肢,像极了春天刚抽芽的柳条。
那时她正提着竹篮去采野菜,看见他们,脚像被钉住了似的,连呼吸都忘了。大山转过头,看见她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朝她走过来:“你咋在这儿?”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刘佳琪为啥跟着他,想问那块鸳鸯帕子是给谁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我来采点荠菜,晚上包包子。”
刘佳琪也跟了过来,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却掩不住眼里的光亮:“秋月姐,我跟大山哥顺路,他帮我挑了点山货,我给她绣了块帕子当谢礼。”
“哦。”李秋月低下头,看着竹篮里刚采的荠菜,叶子上还挂着露珠,凉丝丝的,像她的眼泪。她知道刘佳琪没说假话,可那帕子上的鸳鸯,明明是定情用的。
大山碰了碰她的胳膊,声音放软了些:“天黑了,你先回去,我送佳琪到前面岔路口就回。”
她没说话,转身往回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身后传来刘佳琪的笑声,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却一下下敲在她心上,疼得厉害。
“娘,包子啥时候好呀?”小石头的声音把李秋月拉回现实。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团,不知何时已经被揉得发黏。
“马上就好,你去院子里玩会儿,别跑远了。”她把小石头打发走,自己坐在灶前,看着锅里的水渐渐冒起热气。
她和大山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年她十七岁,梳着两条粗辫子,穿着娘织的土布衣裳,第一次见大山时,他刚从山上打猎回来,肩上扛着只野兔,脸上沾着泥,眼神却亮得像星星。媒人说大山是个老实人,力气大,会打猎,嫁给他肯定不受苦。
她信了。嫁过来的头一年,大山对她极好。冬天冷,他把她的脚揣在怀里暖着;春天她想吃春笋,他天不亮就上山去挖;夏天她怕热,他就砍了竹子,给她编了把大蒲扇。那时她觉得,自己是这山里最幸福的女人。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概是去年秋天,邻村的刘佳琪嫁过来之后。刘佳琪是读过书的,会认字,会绣花,说话温温柔柔的,不像她,只会种地、做饭、喂猪。
第一次看见大山对刘佳琪不一样,是在村头的晒谷场。那天村里收玉米,刘佳琪搬不动玉米筐,大山看见,立马放下自己手里的活,过去帮她。他帮她把玉米筐扛到晒谷场上,还细心地帮她拍掉身上的玉米须。那时她正在翻晒玉米,看见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后来,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大山会顺路送刘佳琪回家,会把打到的最好的猎物分给她一半,会在她家门口的桃树下,跟她聊上半天。村里人开始说闲话,说大山和刘佳琪走得太近。她听见了,跑去问大山,大山却说她瞎想,说刘佳琪刚嫁过来,没什么朋友,他作为邻居,多照顾点是应该的。
她想相信他,可心里的疑虑像藤蔓一样,越长越密。
锅里的水开了,李秋月把包子一个个放进蒸笼里。包子的香气渐渐飘出来,混合着柴火的味道,是她熟悉的家的味道。可她却觉得,这个家,好像快要不属于她了。
她想起刚嫁过来时,大山在院子里种了棵桃树。他说,等桃树开花结果了,他们的孩子就该出生了。后来,小石头出生了,桃树也年年开花结果。每年夏天,大山都会摘最大最红的桃子,剥了皮喂给她吃。
可今年夏天,桃树的果子熟了,大山却没再给她剥过桃子。他摘了桃子,说是要送给刘佳琪,因为刘佳琪怀了孕,想吃酸的。
刘佳琪怀孕了。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把李秋月劈得晕头转向。她是上个月知道的,村里的王婶跟她说的。王婶说,刘佳琪的男人在外打工,一年都没回来过,她怀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
李秋月当时就懵了,她跑去问大山,大山却发了火,说她胡说八道,说她心肠歹毒,见不得别人好。那是大山第一次对她发那么大的火,他的眼神像淬了冰,让她浑身发抖。
从那以后,大山就很少回家了。就算回来,也总是闷闷不乐,要么就找借口出去。他不再跟她说话,不再跟她一起吃饭,甚至不再跟她睡在一张床上。
蒸笼里的包子熟了,李秋月掀开盖子,热气扑面而来,熏得她眼睛发酸。她拿起一个包子,递到嘴边,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秋月姐。”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李秋月抬头,看见刘佳琪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新做的花布衫,肚子已经微微隆起。
“你怎么来了?”李秋月的声音有些沙哑。
刘佳琪走进来,目光落在蒸笼里的包子上,笑了笑:“我路过,闻见香味了,就过来看看。大山哥说你做的包子最好吃。”
提到大山,李秋月的心又疼了一下。她强撑着笑:“刚熟,你要不要吃一个?”
“好呀。”刘佳琪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真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了。秋月姐,你真能干。”
李秋月没说话,看着刘佳琪。她不得不承认,刘佳琪确实漂亮,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就算怀了孕,也难掩娇俏。而自己呢?常年在地里干活,皮肤晒得黝黑,手上布满了老茧,眼角也有了细纹。
“秋月姐,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刘佳琪放下手里的包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李秋月的心一紧,预感到她要说什么。
“我怀的孩子,是大山哥的。”刘佳琪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李秋月的心上。
李秋月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她扶住灶台,才勉强站稳。她看着刘佳琪,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刘佳琪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可我和大山哥是真心相爱的。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还没娶你……后来他娶了你,我也嫁了人,可我们心里一直都想着对方。上个月,我们……我们没控制住自己……”
“真心相爱?”李秋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那我呢?我和他这么多年的感情,算什么?小石头算什么?”
“我知道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石头。”刘佳琪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可我怀了大山哥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秋月姐,你就成全我们吧。大山哥说了,他会给你补偿的,他会把家里的田地都留给你,还会给你一些钱,让你和小石头好好过日子。”
“成全?”李秋月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成全了你们,我和小石头怎么办?这山里就这么大点地方,我带着小石头,能去哪里?”
“你可以再找一个呀。”刘佳琪说,“你这么能干,肯定会有人愿意娶你的。”
李秋月看着刘佳琪,突然觉得很陌生。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好像她和大山的婚姻,她这么多年的付出,都只是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旧衣服。
“你走吧。”李秋月转过身,背对着刘佳琪,“我不想再看见你。”
“秋月姐……”
“走!”李秋月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丝颤抖。
刘佳琪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秋月姐,大山哥晚上会回来跟你说清楚的。你……你别太难过了。”
门被轻轻关上,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蒸笼里的热气还在缓缓上升,带着包子的香气,却怎么也暖不了李秋月的心。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像被压抑了很久的山洪,汹涌而出,震得灶里的火星子都跟着颤抖。
她想起刚嫁过来时,大山对她的好;想起小石头出生时,大山激动得手足无措的样子;想起他们一起在地里干活,一起在院子里看星星,一起规划着未来的日子……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现在都变成了一把把尖刀,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不知哭了多久,她听到院子里传来小石头的声音:“爹,你回来了!”
李秋月猛地抬起头,擦干眼泪,站起身。她看见大山走进屋,肩上扛着一个布包,手里拿着一包糖,是小石头最喜欢吃的水果糖。
大山看见她,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把糖递给小石头,然后放下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包盐,放在灶台上。
“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李秋月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问他刘佳琪的话是不是真的,想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跟她分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饿了吧?包子刚熟,我去给你盛一碗。”
她转身去盛包子,手却一直在发抖。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大山坐在桌边,拿起一个包子,却没吃,只是看着它。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小石头吃糖的声音,还有李秋月的心跳声,沉重而慌乱。
“秋月。”大山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李秋月停下手里的动作,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佳琪她……怀了我的孩子。”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我……我对不起你。”
李秋月的身子僵住了,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哭够了,可听到大山亲口说出来,心还是像被生生撕裂一样疼。
“你想怎么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
大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跟你分开。我会把家里的田地都留给你,还有这房子,也留给你。我再去镇上打几年工,攒点钱,给你和小石头。佳琪她……她怀了孩子,需要人照顾。”
“分开?”李秋月转过身,看着大山,眼里布满了血丝,“大山,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忘了吗?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吗?你说会一辈子对我好,会让我和小石头过上好日子。你现在说分开,就分开?”
“我知道我错了。”大山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可我不能不管佳琪和孩子。秋月,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骂,都随你。但我……我必须对他们负责。”
“负责?”李秋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那我和小石头呢?你对我们就不用负责了吗?小石头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要丢下他吗?”
提到小石头,大山的身子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小石头,小石头正拿着糖,好奇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大山的声音有些无力,“我会给小石头买糖,买新衣服,会供他读书。”
“不用了。”李秋月摇了摇头,“既然你要跟她在一起,就别再来打扰我们了。小石头有我,我会把他养大,会供他读书。你走吧,带着你的东西,走吧。”
大山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愧疚和不舍,可他最终还是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布包。他走到小石头身边,摸了摸小石头的头,声音有些沙哑:“小石头,爹要走了。你要听娘的话,好好吃饭,好好读书。”
小石头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爹,你要去哪里呀?不跟我们一起住了吗?”
大山的眼圈红了,他摇了摇头,没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大山!”李秋月突然叫住他。
大山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李秋月走到他面前,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她:“这是你当年给我买的银镯子,还有你娘留给我的那块玉佩,我都还给你。以后,我们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
大山看着那个布包,里面的银镯子和玉佩,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他伸出手,想接过,却又缩了回去。他知道,接过这个布包,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真的彻底结束了。
“不用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些都是你的,你留着吧。”
他转身,快步走出屋,没有回头。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李秋月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上。小石头跑过来,抱住她的脖子:“娘,你怎么了?爹为什么走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李秋月抱着小石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掉。她看着窗外,山雾又浓了起来,把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里面。远处的山峰若隐若现,像她和大山之间那段模糊而悲伤的过往。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大山了。她要一个人,带着小石头,在这深山里,继续活下去。只是那些曾经的美好和温暖,都像被霜打了的叶子,埋在了旧蹄痕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灶里的火渐渐小了下去,屋子里的温度也慢慢降低。李秋月抱着小石头,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她不知道未来的日子会有多难,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为了小石头,她必须坚强起来。
夜,渐渐深了。山风吹过院子里的桃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悲伤的故事。而屋子里,李秋月抱着小石头,终于慢慢睡着了。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正拿着一朵桃花,笑着递给她:“秋月,你看,这花跟你一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