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农历除夕,上海。
租界外的世界笼罩在日寇的铁蹄下,一片肃杀。
但在法租界内的明公馆,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高大的欧式建筑张灯结彩,暖黄色的灯光从窗户里流淌出来,驱散了部分冬夜的寒意。
厅堂内,暖气开得足,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淡淡的花香,一派温馨团圆的节日气氛。
大姐明镜坐在主位上,看着围坐在餐桌旁的三个弟弟,脸上是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
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织锦旗袍,肩上搭着一条柔软的羊毛披肩,端庄中透着一家之主的雍容。
多年的操劳和身处敌占区的谨慎,让她眉宇间常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但今夜这凝重被团聚的喜悦冲淡了许多。
“来,阿诚,尝尝这个醉蟹,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明台,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坐在自己右手边的明楼身上,眼神格外柔和:
“明楼,在外面求学辛苦,多吃点。这次回来,能多住些日子吧?”
明楼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沉稳。
他放下筷子,微笑着回应:“谢谢大姐,这次应该能多待一段时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餐桌,掠过弟弟明诚沉稳的脸,最后在最小的弟弟明台那略显跳脱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观察,即便是在家中,他也习惯性地评估着每个人的状态和环境的安全系数。
“我不辛苦,大姐你才辛苦,操持这个家。”明楼的声音温和,带着对长姐的敬重。
明镜笑着摆了摆手,视线转向正在埋头对付一只油光锃亮的红烧蹄髈的明台:
“明台,别光顾着吃。跟大姐说说,最近学业怎么样?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呢?拿出来给大姐看看。”
正吃得欢快的明台动作顿时一僵,叼着块肉,含糊不清地应道:
“啊?成绩单…那个…学校还没发下来呢…”
他眼珠转了转,试图转移焦点,脸上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放下筷子,故作严肃地看着明镜:
“大姐,你看啊,今天过年,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说学习多扫兴啊!
要我说啊~!大姐,你今年都二十九了,是不是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给我们找个姐夫呗!
你看人家李伯伯家的女儿,比你还小两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这话一出,餐桌上的气氛瞬间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明镜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虽然只有零点几秒的时间,她就迅速调整回来,但那一瞬间眼神的黯淡和嘴角弧度的僵硬,却没有逃过一直保持着警觉性观察的明楼。
他看到大姐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的餐巾。
明镜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用以掩饰那片刻的失态,语气尽量轻松:
“小孩子家,胡说什么。大姐的事不用你操心,管好你自己的学业就行。”
明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冷静的目光投向明台。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让还在嬉皮笑脸的明台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明台。”明楼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大姐为我们这个家付出多少,你不是不知道。她的辛苦,不是为了听你在这里没大没小地胡闹。”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斥责,却比斥责更有效力:
“你的成绩单,吃完饭拿来我看看。如果下学期还是这样吊儿郎当,我会亲自跟你的校长谈谈,或者给你请几位家庭教师,加强课业辅导。”
明台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这位深不可测的大哥心存几分敬畏,闻言立刻蔫了,小声嘟囔:
“知道了,大哥…”
明诚适时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明台碗里,打着圆场:
“好了好了,快吃饭,菜都要凉了。明台,多吃点,少说话。”
话题被成功扭转,餐桌上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但那一丝被触动的心事,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影响却已沉入水底。
家宴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
明诚帮着佣人收拾,明台被明楼一个眼神看得溜回自己房间“找成绩单”,明楼则陪着明镜在客厅稍坐片刻,聊了些他在外求学的见闻,绝口不再提任何敏感话题。
夜深人静,明公馆彻底安静下来。
明镜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她脸上维持了一晚上的温和笑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落寞。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依旧美丽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
她打开梳妆台最底层一个带锁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用钥匙打开,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几张小心叠放、边缘已经有些泛黄的报纸剪报。
她拿起最上面一张,走到窗边的沙发坐下,就着柔和的台灯光线,展开。
剪报的标题醒目:
“抗日英雄严明翊于南京狙杀小鬼子亲王~!”
另一张的内容是:“抗日英雄严明翊于徐州再建奇功,歼灭小鬼子地第十四师团~!”
还有一张模糊的照片,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年轻将领挺拔的侧影。
明镜的手指轻轻拂过报纸上“严明翊”三个字,眼神复杂。
她知道这个人。
从未谋面,却与她有着最紧密的联系——他是她的未婚夫。
这是父亲早年定下的婚约,明家与严家是世交。
父亲临终前曾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她有一个未婚夫,叫严明翊,是个好孩子,只是时局动荡,两家失去了联系。
父亲嘱托她,若有可能,要信守承诺。
起初,这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名字。
直到抗战全面爆发,这个名字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报纸上,与一次次对日作战的胜利联系在一起。
她开始下意识地收集关于他的报道,从只言片语中拼凑他的形象。
他是一个英雄,一个在远方为了这个国家浴血奋战的军人。
敬佩,仰慕,或许还有一丝基于婚约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朦胧情愫,在这些年的剪报收集中悄然滋生。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
上海沦陷,她身处孤岛,周围虎狼环伺。
她是明氏企业的掌舵人,是明家三姐弟的主心骨,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确保家族和企业的安全。
而她的未婚夫,是日寇恨之入骨的抗日名将。
这份婚约,这个身份,在如今的上海,不是荣耀,而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会为她,为明家,甚至为远在重庆的他,带来灭顶之灾。
她必须把这个秘密,这份情感,深深地、牢牢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常。即使是面对最亲近的弟弟,她也必须守口如瓶。
明镜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明。
她将剪报小心翼翼地按照原来的折痕叠好,放回木盒,锁进抽屉。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仿佛将一段不该存在的念想,也一同封存了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向外面漆黑冰冷的夜空。
远在重庆的他,此刻又在做着什么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理智强行压下。
乱世之中,个人情感太过奢侈。
她能做的,只是守好这个家,等待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至于那一天是否会来,来了又会怎样,她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夜色深沉,将公馆内短暂的温馨与个人无言的秘密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