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深圳黄田机场时,已是晚上八点。特区初夏的湿热扑面而来,与哈尔滨的干爽形成鲜明对比。陆子谦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航站楼,周经理已经在出口等候。
“陆老板,一路辛苦。”周经理接过他的行李袋,“吴先生已经在别墅等您了。”
车子驶过深南大道,路两旁高楼上的霓虹灯闪烁,工地上的塔吊还在夜间作业。这座城市的建设速度令人惊叹,但也让陆子谦想起了前世上海滩的疯狂年代——一样的浮躁,一样的机遇遍地,一样的暗流涌动。
吴国华的别墅在蛇口一处僻静的海湾边。中式庭院,白墙黛瓦,在特区一片西式建筑中显得格外别致。客厅里,吴国华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泡茶,见陆子谦进来,微笑着示意他坐下。
“陆小友,一路劳顿。”吴国华递过一杯茶,“尝尝,今年新出的明前龙井。”
陆子谦接过茶杯,没有立即喝。他注意到吴国华今天穿的不是以往的中山装,而是一套丝绸唐装,手上戴着一串沉香木佛珠,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哈尔滨时松弛许多。
“吴先生气色不错。”
“回到南方,水土服。”吴国华品了口茶,“怎么样,大兴安岭之行收获如何?”
“货都收齐了,第一批样品已经打包,明天可以发过来。”陆子谦从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这是详细的采购清单和质检报告。另外,关于鑫隆贸易的合同,我有些疑问。”
他把合同草案推到吴国华面前,翻到报关代理那一页:“为什么要指定鑫隆贸易代理报关?我们公司已经申请了进出口权,完全可以自己操作。”
吴国华放下茶杯,眼神变得深邃:“陆小友,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但答案,可能比你想的复杂。”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鑫隆贸易确实有黑历史,但它的老板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更重要的是,它在日本有成熟的销售网络,特别是药材这一块。如果我们想快速打开日本市场,借它的渠道是最快的办法。”
“但风险呢?万一他们用这批货做文章……”
“这就是我要跟你谈的第二件事。”吴国华转过身,神色严肃起来,“关于陈启明。”
陆子谦心头一紧。
“陈启明在看守所里,开始交代了。”吴国华走回座位,“他承认了走私麻黄碱的事实,但坚持说那批金属部件不是他的主意。他说,是一个叫‘先生’的人让他做的。而这个‘先生’……可能和鑫隆贸易有关。”
“您知道这个‘先生’是谁吗?”
吴国华摇摇头:“陈启明不肯说,或者说,他也不知道真名。但他提供了一个线索——这个‘先生’去年秋天去过哈尔滨,住在友谊宾馆,见过刘副主任。而且,‘先生’对1964年那起走私案很感兴趣,一直在打听一条‘安全通道’。”
陆子谦想起张麻子说的那把钥匙。如果‘先生’在找安全通道,那他很可能也知道钥匙的存在。
“吴先生,有件事我想确认。”陆子谦直视着吴国华,“您让我去大兴安岭,真的只是为了收购山货吗?”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空调送风的轻微声响。
吴国华笑了,笑容里有些许赞许:“陆小友果然敏锐。不错,让你去大兴安岭,确实还有别的目的。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老猎人?”
“对。”吴国华点头,“他本名叫孙振山,是我当年在呼玛认识的。那张1965年的照片,你应该看过了吧?”
“张麻子给我看了。第三个人是苏联边防军官安德烈。”
“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吴国华缓缓说出全名,“当年帮我们带过一些小东西。后来他调回莫斯科,我们断了联系。直到去年,我才通过香港的朋友重新联系上他。他现在……情况不太好。”
“怎么不好?”
“苏联国内局势动荡,物资短缺。安德烈退休早,养老金微薄,儿子又生病需要钱。”吴国华叹了口气,“他写信给我,问我能不能帮帮他。我这才想起让孙振山收购桦树茸——这东西在苏联远东的原始森林里很多,但在日本能卖高价。我想通过这条线,给安德烈挣点医药费。”
陆子谦终于明白了。吴国华要做的,不是简单的药材生意,而是一条跨越中苏日三国的特殊贸易线。以物易物,或者以药材换外汇,再通过特殊渠道把钱给到安德烈。
“这很危险。”陆子谦说,“涉及外汇和跨境资金流动,一旦被查……”
“所以需要鑫隆贸易。”吴国华说,“他们在香港,资金进出方便。而且,他们愿意帮忙,是因为我答应把这条线的代理权给他们。陆小友,这是一盘大棋,每一步都要算好。你愿意入局吗?”
陆子谦沉默了。他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脑海里快速权衡利弊。风险巨大,但回报也可能惊人。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拒绝,吴国华很可能找别人合作,而他则会失去这个老人全部的信任和资源。
“我需要知道全部。”最后他说,“这条线怎么走,货怎么运,钱怎么转,风险怎么控制。如果我觉得可行,我会加入。但如果有任何一点我认为不可控,我会退出。”
“合理。”吴国华笑了,“明天,我带你去见鑫隆贸易的老板。他会告诉你所有细节。不过今晚,你先好好休息。”
第二天上午,吴国华和陆子谦来到罗湖一栋写字楼。鑫隆贸易的办公室在顶层,装修豪华,透过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深圳市区。老板姓郑,五十多岁,胖胖的,说话带着浓重的潮汕口音。
“吴老,这位就是陆老板吧?年轻有为啊!”郑老板很热情,亲自泡茶,“吴老跟我提过你好多次,说你是他在北方找到的千里马。”
寒暄过后,郑老板拿出一套完整的方案:货物从哈尔滨发运到深圳,由鑫隆贸易代理出口到日本横滨;日方付款到鑫隆贸易的香港账户;扣除佣金后,剩余款项分成三份——一份给陆子谦作为货款和利润,一份给吴国华作为介绍费和安德烈的医药费,一份留在鑫隆贸易作为后续操作的周转资金。
“至于苏联那边,”郑老板压低声音,“我们通过香港的中间人,把卢布换成美元,再汇到莫斯科。虽然麻烦,但安全。安德烈先生已经收到第一笔钱了,他很感激。”
陆子谦仔细看了所有的文件。手续齐全,流程清晰,看起来没有问题。但他心里那根弦依然绷着——太顺了,顺得不真实。
“郑老板,我有个问题。”陆子谦说,“这批桦树茸的最终买家,是日本哪家公司?”
郑老板愣了一下,看向吴国华。
“是大阪的一家汉方药制药厂。”吴国华接话,“叫‘昭和药业’,我狱友的儿子在那里当采购部长。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确认一下。”陆子谦说,“既然是这样,我同意这个方案。不过,我要派一个人全程跟进这批货,从哈尔滨发货到日本收货。”
“当然可以。”郑老板很爽快,“陆老板谨慎是应该的。这样,你派个人,我们公司出费用,让他跟着货走完全程。”
正事谈完,郑老板请他们在楼下的粤菜馆吃饭。席间,郑老板喝了几杯酒,话多了起来。
“陆老板,你跟着吴老干,前途无量啊。”他拍着陆子谦的肩膀,“吴老当年在上海滩就是人物,现在虽然年纪大了,但眼光毒辣。他能看上你,说明你有过人之处。”
陆子谦陪着笑,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他注意到,郑老板手上的劳力士金表,表盘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和他在哈尔滨见过的,刘副主任手上戴的那块一模一样。
是巧合吗?还是说,刘副主任和郑老板之间,有过某种联系?
饭后,吴国华让司机先送陆子谦回酒店,说自己还要和郑老板谈点别的事。回程的车上,陆子谦给魏父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查郑老板和刘副主任是否有交集。”
信息刚发出去,手机就响了。是赵建国从哈尔滨打来的。
“陆老板,出事了!”赵建国声音急促,“咱们那批桦树茸,在货运站被人动过!”
“什么情况?”
“今天下午分拣包装的时候,我发现有十几袋的封口被重新缝过。”赵建国说,“我拆开看了,里面混了别的东西——像是晒干的某种植物根茎,但不是桦树茸。我拿了一点去药检所,结果还没出来。”
陆子谦心里一沉:“混了多少?”
“大概五十斤。混得很均匀,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赵建国说,“陆老板,咱们发货前要不要全部拆开检查一遍?”
“全部拆检,现在就去办。”陆子谦说,“另外,这件事不要声张,你亲自带信得过的人干。查出是什么东西,马上告诉我。”
挂了电话,陆子谦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深圳的夜晚灯火璀璨,这座年轻的城市处处透着机会,但也处处藏着陷阱。
桦树茸被混入不明物品,郑老板和刘副主任可能有联系,吴国华那条跨越三国的贸易线背后还有多少未知……所有这些线索交织在一起,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回到酒店,陆子谦在房间里踱步。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郑老板到底是谁,需要知道那五十斤混入桦树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需要知道吴国华在这盘棋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深夜十一点,手机再次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哈尔滨号码。
“陆子谦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声音低沉,“关于那批被混入的货,我知道是什么。如果你想弄清楚,明天早上六点,松花江边防洪纪念塔下,我等你。一个人来。”
不等陆子谦回应,电话挂断了。
他立刻回拨过去,提示是公用电话。站在酒店房间窗前,陆子谦看着深圳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觉这座城市的夜晚如此漫长而危险。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吴国华正坐在郑老板的办公室里,两人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那孩子起疑心了。”郑老板吐着烟圈。
“正常,他要是没起疑心,我反而要失望。”吴国华平静地说,“那五十斤东西,你确定混进去了?”
“我的人亲自办的,万无一失。”郑老板说,“只要这批货一到日本海关,就会‘恰巧’被抽查到。到时候,陆子谦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吴老,您这一招真是高明——既考验了他的应变能力,又给我们留了控制他的把柄。”
吴国华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窗外的夜色,眼神复杂。
窗外,深圳的雨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密集的声响,像是某种催促,又像是警告。
而远在哈尔滨,松花江的江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防洪纪念塔的影子倒映在江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像一个巨大的问号,等待着黎明时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