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另一边。
姜安抱着裴清走出静心园时,门外早已备好了马车。
一个沉默的侍女递上一件干净的斗篷,姜安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它裹在裴清身上,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好,连脸都遮住大半。
“回府。”她简短地吩咐,抱着裴清上了马车。
车厢里很宽敞,铺着柔软的垫子。
姜安将裴清放在座位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马车开始行驶,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
裴清蜷缩在斗篷里,身体依然在细微地颤抖。他低着头,脸埋在阴影中,只能看见一小截苍白的下巴和微微发颤的嘴唇。
姜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马车行了约莫一刻钟,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
姜安先下车,然后转身,伸手将裴清扶了下来。她的手很稳,力道适中,既给了支撑,又没有过分的亲昵。
宅院不大,但很安静。姜安带着裴清走进内室,将他安置在一张干净的床上。
“躺着别动。”她说,转身吩咐侍女,“去请医师,快。”
侍女匆匆离去。
姜安走回床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的目光落在裴清身上,他依然裹着那件斗篷,蜷缩在床角,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把斗篷脱了吧,裹着不舒服。”姜安说,语气温和。
裴清迟疑了一下,才慢慢松开手。
斗篷滑落,露出里面被撕得残破的衣物和苍白脆弱的身体。他下意识地又想护住腹部,但手抬到一半,又僵住了,然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急忙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姜安的视线在他隆起的腹部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移开目光,倒了杯温水,递到裴清面前。
“喝点水。”她说。
裴清没有接,只是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睛还红着,睫毛湿漉漉的,眼神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殿下……”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您真的……”
“真的来救你了。”姜安接过他的话,将水杯又往前递了递,“先把水喝了。你嘴唇都裂了。”
裴清这才伸手接过杯子。他的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些,溅在手背上。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很慢,像是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安静静地看着他喝完水,接过空杯子,放在一旁。
“医师很快就到。”她说,“让他给你看看,有没有受伤。”
裴清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下的被单。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姜安才缓缓开口:“你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吗?”
裴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护在小腹前的手收紧了些,声音很低:“应该还好……刚才她们……她们碰我的肚子,但没用力……”
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我不敢挣扎太厉害,怕她们伤害孩子……”
姜安看着他那副模样,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她见过太多人,在绝境中崩溃,在恐惧中失态。
但苏辞玉不一样。即使刚才那种情况下,即使被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依然记得护着腹中的孩子,依然在计算着怎么最大限度地保护那个未出生的生命。
这种坚韧,这种在脆弱中透出的顽强,让姜安既欣赏,又……有些别的情愫。
她移开视线,不再看裴清。
医师很快就到了。是个五十余岁的妇人,面容严肃,动作利落。
她给裴清诊了脉,又检查了他身上几处明显的淤青,最后直起身,对姜安躬身道:“殿下,公子身体无大碍,都是些皮外伤。只是受了惊吓,气血有些不稳,需要静养。”
“孩子呢?”姜安问。
“胎气尚稳,暂无大碍。”医师说,“但公子身子本就虚弱,又经此一劫,需要好生调养。否则对父体和孩子都不利。”
姜安点了点头:“开药吧。用最好的。”
“是。”医师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人。
姜安走到窗边,背对着裴清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苏公子。”她开口,“现在可以谈谈正事了。”
裴清抬起头,看向她。
“你做得很好。”姜安说,走到床边,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能在林素月身边潜伏这么久,能取得她如此深的信任,甚至……能做到这一步。”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裴清的腹部,眼神复杂。
“我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她缓缓说,“怀孕……这代价太大了。”
裴清垂下眼帘,手指在腹部轻轻抚摸。
“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轻声说,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虽然还带着些许颤抖,但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破碎感,“林素月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孩子,一个能拴住她、让她有‘家’的念想的孩子。只有用这个,才能让她彻底放下戒备。”
姜安静静地看着他。
“你不怕吗?”她问,“怀孕生产,对男子来说是鬼门关。更何况,还是仇人的孩子。你还要在仇人身边演这么久的戏。”
裴清抬起头,看向姜安。他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已经清明了许多。
“怕。”他说,“但我更怕报不了仇。楚姐姐和姐姐死得那么惨……我不能让她们白白死了。”
姜安沉默了片刻。
“楚湘如果知道你这样为她报仇,”她缓缓说,“大概不会高兴。”
“她不会知道。”裴清说,声音很轻,“她死了。死了的人,什么都不会知道。活着的人,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该做的事。”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姜安才再次开口:“你之前传出来的那些消息,很有用。醉仙楼的内部账册、还有林素月和朝中某些人的往来记录……这些足够我彻底接管醉仙楼,也足够让曾经支持她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裴清点了点头。
“林素月这次逃跑,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姜安问。
“不完全是。”裴清说,“我知道她会跑。她骨子里就是个自私的人,生死关头一定会选择自己。但我没想到……她会跑得那么快,那么干脆。”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不是在说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爱他、要保护他的女人。
这个男子,把所有的情感都剥离了,只剩下一个目的:复仇。
为此他可以忍受一切,可以扮演任何角色,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姜安心里那片复杂的情绪又翻涌起来。
她欣赏这种决绝,但也为这种决绝感到一丝寒意。
“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她最终说,“林素月跑不远。她那些隐藏的势力,那些秘密的据点,我都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最多一个月,我会把她揪出来。至于醉仙楼……”
她顿了顿,看向裴清:“我也会保你和你孩子的安全。等你生产之后,如果你想离开,我会给你安排新的身份,足够你安稳度过余生。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裴清摇了摇头。
“等事情结束,我想离开。”他说,“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和我腹中的孩子重新开始。”
姜安点了点头,没有强求。
“好好休息。”她站起身,“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来打扰你。需要什么,跟外面的侍男说。”
她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
“苏公子。”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裴清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殿下。”他说。
姜安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轻轻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裴清一个人。
他靠在床头,手依然放在腹部,感受着那片虚假的弧度。
刚才的恐惧、颤抖、眼泪,此刻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来演完“怀孕”这出戏。
可惜这毕竟不是真的孩子,三个月后,孩子会难产消失。
一个悲伤的结局,足以让所有人同情。
至于姜安承诺的新身份、安稳余生……
裴清在心里轻轻笑了笑。
他不需要安稳。
他需要的是新的舞台,新的角色,新的观众,新的情绪能量。
这个世界很大,有趣的人很多,值得探索的情感也很多。
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呢?
窗外,夜色渐深。
宅院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裴清躺在床上,手放在腹部。
他闭上眼睛,开始期待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