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推演已过去几日。
听涛轩安静得如同与世隔绝。
院外的淮军亲兵肃立把守,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
林承志那日在议事堂“舌战群将”的事迹,虽被严令不得外传,但在直隶总督行馆这个权力中枢的内部,又怎么可能完全瞒住?
那些亲兵看林承志的眼神,已从最初的审视和警惕,变成了好奇,带上了几分敬畏。
林承志本人深居简出。
除了每日在院中散步,便是闭门整理资料,或是与安德烈亚斯、陈大勇推演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林承志正在窗前翻阅一本从美国带回的英文海军年鉴。
陈大勇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低声道:“先生,李中堂那边来人了,是上次那位师爷,说中堂有请。”
林承志合上书本,心中并无太大波澜。
这几日的沉寂,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李鸿章需要时间消化冲击,需要与心腹商议,也需要……观察他的反应。
林承志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杭纺长衫,让安德烈亚斯随行,来到西花厅。
李鸿章端坐在公案后,正拿着一份公文批阅。
公案上,除了堆积的文牍,还放着一个朱漆描金的拜帖匣子,十分醒目。
“学生拜见中堂。”林承志行礼。
“坐。”李鸿章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开门见山。
“林公子,这几日可还住得习惯?”
“承蒙中堂关照,听涛轩清静雅致,学生正好静心读书。”林承志答道。
“静心读书……好。”李鸿章点点头,目光落在那个拜帖匣子上。
“你可知,你在天津的这些时日,京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听说过你的名字了。”
林承志心中一动:“学生惶恐。学生自抵津以来,深居简出,未敢张扬。”
“树欲静而风不止。”李鸿章淡淡道。
“盛杏荪在信里把你夸上了天,老夫又留你在行馆,还搞了场沙盘推演……
这消息,总归是捂不住的。何况,”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有些人,本就时刻盯着老夫这里的一举一动。”
李鸿章拿起那个朱漆拜帖匣子,推了过来:“看看吧,这是今天早上,从北京用六百里加急送来的。”
林承志起身,双手接过匣子。
入手沉甸甸的,匣盖上用泥金绘着祥云仙鹤的图案。
正中贴着一张洒金红帖,上书一行端正的楷书:“恭请林承志先生 台鉴”。
落款处,盖着一方鲜红的私印,印文是“恭亲王章”。
恭亲王?奕??
不对,恭亲王奕?已于光绪十年(1884年)被罢黜。
如今的“恭亲王”爵位空缺,最显赫的亲王是庆亲王奕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也是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
这“恭亲王章”……难道是奕匡?
他此时尚未晋封亲王,但以郡王衔总理衙门,用此印也有可能。
林承志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张制作极其精美的请柬。
大红色洒金底,边缘绘着龙凤呈祥纹样,内里用泥金小楷工整书写:
“谨詹于光绪十五年八月初十日(公历1889年8月25日)酉时,假座寒舍略备菲酌,恭候
林承志 先生
台驾光临。席设北京东城金鱼胡同寒邸。
薄具帖束,恕乏介催。
恭亲王 奕匡 谨订”
果然是奕匡!
总理衙门大臣,实际上的外交事务负责人。
邀请林承志一个布衣赴王府夜宴?
林承志抬起头,看向李鸿章:“中堂,这……”
“庆郎(奕匡)的帖子。”李鸿章证实了他的猜测,语气平淡。
“他是总理衙门领班,消息灵通。
想必是听说你从海外归来,深通洋务,又得了盛杏荪和老夫几分看重,故而想见见你。
下月初十,就在七日后。”
“学生……身份微末,恐不宜出席此等场合。”林承志谨慎道。
奕匡的宴会,必然是高官显贵、各国公使云集。
他一个没有功名、刚刚冒头的海外归客,贸然闯入,福祸难料。
“身份?”李鸿章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在庆郎眼里,身份有时不如‘有用’。
你既有巨资,又通西学,更对时局有独到见解。
在他看来,或许就是个值得一见、甚至……值得一用的‘奇货’。”
“奇货”二字,李鸿章说得意味深长。
林承志立刻明白了。
奕匡邀请,无非几种可能:
一是好奇,想看看这个被盛宣怀和李鸿章同时看重的年轻人到底如何。
二是拉拢,试图将这个“新鲜血液”纳入自己麾下或至少建立联系,增强在洋务和外交领域的话语权。
三也可能是试探,甚至是为其他势力打前站。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无法拒绝,也必须谨慎应对的邀请。
“学生一切听从中堂安排。”林承志将决定权交还给李鸿章。
他想看看,李鸿章希望他在这场宴会中扮演什么角色。
李鸿章对林承志的态度满意,缓缓道:“去,自然是要去的。
庆郎的面子,不能不给。
这也是个机会,让你见识见识京城的场面,认识些人。不过……”
李鸿章话锋一转,目光如电:“记住你的本分。
你是我北洋请来的客卿,是来助我整顿水师、办理洋务的。
在宴会上,该说的话可以说,不该说的,一句也不要多说。
尤其是关于水师弊病、关于沙盘推演之事,半个字都不许泄露。”
“学生谨记。”林承志应道。
这是李鸿章在划底线,也是在警告他不要脚踩两只船。
“庆郎此人,”李鸿章难得地评价起一位亲王。
“长袖善舞,精通权术,尤善聚敛。
他管着总理衙门,与洋人打交道多,对泰西事物也算开明。
但他最看重的,还是‘利’字,是他自己的权势和钱财。
与他交往,可谈合作,可示之以利,但切莫交心,更不可将身家性命托付。”
这番评价可谓一针见血,也显示了李鸿章对这位亲王同僚的深刻了解和不完全信任。
“学生明白。”林承志点头。
李鸿章又从公案下拿出一封信,信封上是盛宣怀的笔迹。
“盛杏荪也来了信,说北京几位与林家相熟的官员,也向他打听你。
其中有一位,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也是你父亲当年的同窗,姓杨。
他已将你的情况简略告知,这位杨大人或许会在宴会上照应你一二。”
都察院副都御史?
这可是清流言官的头面人物之一。
林承志心中了然,这既是人脉,也可能是一种监督。
清流们对他这个与“浊流”李鸿章、盛宣怀走得太近的海外巨富,恐怕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多谢中堂和盛大人费心安排。”
“嗯。”李鸿章摆摆手。
“你且回去准备吧。
此去京城,路途不远,但需提前一两日动身,熟悉环境。
老夫会派两名稳妥的戈什哈随行,一为护卫,二为引路。
在京城期间,可住前门外打磨厂的‘福隆客栈’,那是咱们北洋的产业,相对安全。”
考虑得相当周全,既给了护卫,又安排了住处。
“学生谢中堂周全。”林承志行礼,准备告退。
“等等。”李鸿章忽然叫住他,沉吟片刻,低声道。
“若在宴会上,有人问起你对朝廷、对时局的看法……
你可以适当说些‘忠君爱国’、‘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套话。
但如果……如果有人,特别是庆郎或者其他位高权重者。
私下问起你关于‘理财’、‘生财’之道,或者……关于海军未来如何‘更有效’地花钱……”
李鸿章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地看着林承志:“你可以将你那份‘国债’的条陈,择其精要,委婉道出。
记住,是‘委婉’,是‘探讨’,而非‘献策’。明白吗?”
林承志心中一震。
李鸿章这是在暗示他,可以将“发行国债”这个敏感但可能解决钱荒的想法。
通过宴会场合,试探性地传递到奕匡乃至更高层那里!
由他林承志这个“不懂官场规矩”的海外归客提出,成功了,是李鸿章这边的主意。
惹了麻烦,也可以推说是“书生妄言”!
好一招投石问路,也是将他推向前台的火中取栗!
“学生……明白。”林承志沉声应道。
他知道,从接下请柬这一刻起,他就不仅仅是北洋的“客卿”,更成了一枚可能被投入京城权力棋局的棋子。
危险与机遇,并存。
“去吧。”李鸿章重新拿起笔,似乎精力已尽,不愿再多言。
林承志捧着那朱漆拜帖匣子,退出西花厅。
走出门时,与一个匆匆走来的武官擦肩而过。
那武官约莫三十五六岁,面皮白净,留着短须,穿着五品武官补服,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急切。
林承志记得,此人是行馆中的一个幕僚,姓罗,负责一些文书往来。
罗姓幕僚也看了林承志一眼,目光在他手中的拜帖匣子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快步走进花厅。
林承志心中微微一动,未作停留,径直离开。
回到听涛轩,安德烈亚斯和陈大勇立刻迎上来。
看到那华丽的拜帖匣子,陈大勇好奇地问:“先生,这是?”
“北京,庆亲王奕匡的请柬,邀我八月初十赴宴。”林承志将匣子放在桌上。
“王爷的请柬?”陈大勇咂舌。
“乖乖,先生您现在可真是……”
安德烈亚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林,这个时候邀请你去北京,恐怕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当然不是。”林承志在桌边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匣子光滑的表面。
“这是一场考试,也是一场秀。我们要在满堂朱紫和各国公使面前,演好我们的角色。”
“会有危险吗?”陈大勇立刻紧张起来。
“危险与机遇总是相伴。”林承志目光沉静。
“大勇,你挑选两个最机灵、模样周正点的弟兄,届时随我入京。
安德烈亚斯,你以我的‘外籍顾问’身份同行。
我们需要准备几套得体的行头,还有一些……合适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