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依旧在祠堂外,如同不知疲倦的远古巨兽般,疯狂地咆哮、肆虐着。
那尖锐的风声,如同死神的吟唱,不断地拍打着祠堂那厚重的墙壁和门窗,试图将这片小小的、温暖的光明之地,重新拖入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然而,祠堂之内,却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
有的,只是一种在患难与共之中,所催生出的、最质朴、也最动人的……人间温情。
祠堂的正中央,原本空旷冷清的青石地面上,此刻却升腾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热烈。几个由村民们用旧砖头临时垒砌起来的火塘里,正燃烧着熊熊的、温暖的火焰。
干透的松木在烈火中噼啪作响,偶尔爆出一朵金色的火花,旋即化作轻烟散去。
火光跳跃,将古老的梁柱映照得忽明忽暗,更将每个人那饱经风霜的脸庞,都映照得一片通红,仿佛给这寒夜涂上了一层生命的底色。
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特有的松脂香、人们低声交谈的说话声,以及……那最能勾起人类生存本能的,浓郁的食物香气。
那是“百家饭”的味道。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面前,人性的光辉并没有被冰雪掩埋,反而如金子般熠熠生辉。村民们自发地,将各自家中储备的、最珍贵的食物,都毫无保留地拿了出来。
并没有人组织,也没有人号召,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就像呼吸一样顺理成章。
张大婶是个急性子,也是个热心肠。她一路小跑回了家,从那个平日里上了锁的柜子顶层,取下了一块挂着白霜、油光锃亮的老腊肉。
这块肉,原本是留着过年给小孙子解馋的。
此刻,她却没有丝毫犹豫。
她利落地将腊肉洗净,放在砧板上。伴随着“笃笃笃”有节奏的切菜声,一片片薄如蝉翼、红白相间的肉片落入大锅之中。
随着温度的升高,腊肉那醇厚的油脂慢慢析出,滋啦作响,一股霸道的肉香瞬间席卷了整个祠堂,勾得无数人喉头滚动。
李二牛也不甘示弱。
这个平日里有些木讷的汉子,闷不作声地回了趟家,扛着一个甚至比他还要沉重的麻袋回来了。
他打开袋口,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自家地窖里藏着的红薯和土豆。
那是他们一家过冬的口粮。
他挑出个头最大的,一个个埋进火塘边缘滚烫的草木灰里。
不一会儿,那种淀粉在高温下焦糖化的甜香,便丝丝缕缕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子里。那是土地的味道,是踏实的味道。
王大娘则显得更加细致。
她将家里仅剩的一点白面,小心翼翼地倒在盆里,和着滚烫的热水,揉成了一个光滑的面团。
她的手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
只见她手指翻飞,一片片厚薄均匀的面片如雪花般飘入沸腾的汤锅里。汤里加了晒干的野蘑菇,还有邻居送来的两颗大白菜。
翠绿的菜叶、洁白的面片、棕褐的蘑菇,在翻滚的汤汁中起舞。
食物,被放在火上烤着、煮着。
热气腾腾的白雾在祠堂上空缭绕,模糊了视线,却温暖了人心。
然后,由村里的媳妇们用粗瓷大碗盛着,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大军,这是你那份,多吃点肉!”
“三爷爷,这红薯软乎,您老慢点吃,小心烫。”
“来,把这碗汤给那个城里来的小伙子端过去,看把他冻得。”
没有人在计较谁家拿得多,谁家拿得少。
也没有人在意这顿“百家饭”是否丰盛,卖相是否精致。
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孤岛”之上,在死神徘徊的门外风雪之中,能有一口热乎的食物下肚,能感受到那份来自同伴的、不分彼此的分享,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幸福。
随着热食入腹,原本冻僵的身体开始回暖,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松弛下来。
孩子们是最高兴的。
对于他们来说,这场灾难似乎只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大型聚会。
他们早已忘记了屋外的风雪,几十个年龄相仿的娃,聚在祠堂的一个角落里。
那里铺着厚厚的稻草,那是村民们特意为孩子们垫出来的“游乐场”。
他们在稻草堆上翻滚、嬉戏,玩着捉迷藏,或者是互相挠痒痒。
“抓到你了!”
“哈哈,不算不算!”
不时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纯净无瑕,穿透了风雪的呼啸,成为了这个夜晚最动听的音符,也给了大人们无限的希望与勇气。
老人们则围坐在最大的一个火塘边。
他们手里捧着缺了口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并不名贵、却足够暖胃的老茶梗。
旱烟袋的烟雾在火光中袅袅升起,与柴火的烟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充满岁月感的味道。
他们借着这难得的“团聚”机会,眯着眼睛,看着火苗,向身边围拢过来的小辈们,讲述着那些他们年轻时经历过的、比这场雪灾还要更加艰难的……岁月往事。
“想当年啊,六零年那会儿,闹饥荒……”
村里辈分最高的九叔公磕了磕烟斗,声音沙哑却沉稳,“地里颗粒无收,连树皮都被人扒光了煮汤喝。那时候啊,谁要是能抓到一只田鼠,那简直就像过年一样。”
“是啊,”旁边的另一位老人接过话茬,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后来又碰上大洪水,房子都冲垮了。咱们全村人手拉手,愣是在堤坝上扛了三天三夜。那时候多难啊,可咱们不还是挺过来了吗?”
老人们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坚韧。
“你们现在,是生在好时候喽……这点雪怕什么?只要人在,心齐,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那些充满了岁月沉淀的故事,那些关于生存与抗争的记忆,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地悠长而又充满了力量。
它们像是一剂强心针,无形之中,安抚了在场许多人那颗因为天灾而变得有些焦躁、惊恐的心。
原来,我们的祖辈曾经历过比这更可怕的绝境。
原来,我们的血脉里流淌着如此顽强的基因。
林霁坐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背靠着一根粗大的木柱,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的目光温和而深邃,仿佛是一位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又像是这场温情剧目的守护者。
他的身边,昏迷的女孩“青青”已经被妥善地安置在最温暖的地铺上。
她身上盖着三层厚厚的棉被,那是村里好几户人家凑出来的。
林霁伸出手,轻轻搭在女孩的脉搏上,感受到那跳动虽然依旧微弱,但已然平稳了许多。女孩的脸色也从之前的惨白,逐渐恢复了一丝红润,呼吸变得绵长而安静,显然已无大碍。
另一侧,刘爷爷和刘奶奶也被照顾得很好。
两位老人手里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那里面特意给他们多盛了几块炖得软烂的肥肉。
刘奶奶喝了一口汤,眼角泛起了泪花,脸上却露出了满足而又安详的笑容。她侧过头,对身边的老伴说着什么,刘爷爷则不住地点头,目光感激地看向四周忙碌的村民。
看到这一切,林霁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满足感。
这种感觉,比他过去在商场上谈成一笔几亿的大单子,或者在名利场中获得众人的追捧,都要来得更加真实,更加厚重。
这,或许就是他选择回到这里,回到这片土地的……意义。
不仅仅是为了逃离都市的喧嚣,更是为了寻找这种根植于人性深处的连接。
守护。
以及,被守护。
他不需要言语,不需要感谢。只要看着这些鲜活的生命在风雪中依然顽强,看着这人间烟火气驱散了寒冷,便已足够。
然而,作为一名修心者,他的感知比常人敏锐得多。
他敏锐地察觉到,尽管气氛热烈,但在场的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半大的孩子们,以及几位年轻的妇女,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色。
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本能恐惧。
风雪还在继续,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路被封了,电断了,信号也没了。
这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立感,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阴影,时不时地会爬上心头,啃噬着人们的意志。
林霁想了想。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动作轻缓地从身旁的背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管由他亲手选材、打磨、制作的竹笛。
笛身通体碧绿,仿佛是用最上等的翡翠雕琢而成,上面保留着紫竹天然的纹理。造型古朴简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笛尾系着的一个红色流苏,给这一抹翠绿增添了几分生动。
这是他在山中岁月里,用来与天地对话的伙伴。
他将竹笛横于唇边,微微闭上双眼,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的心跳与这风雪夜的节奏慢慢重合。
深吸一口气。
气沉丹田,意守灵台。
然后,一串悠扬的、清亮的、如同山间清泉般动听的音符,便从笛孔中,缓缓地,流淌了出来。
那声音初起时极轻,极细,像是春天破土而出的嫩芽,小心翼翼地探寻着世界。
紧接着,笛声逐渐变得圆润、饱满,如同一股无形的暖流,瞬间穿透了嘈杂的人声,穿透了木柴爆裂的声响,甚至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直抵人心。
他吹奏的,是一首不知名的、非常古老的曲子。
这是他从【古法乐器大师】的技能中,所领悟到的一首具有安神、静心奇效的……《宁心谱》。
那笛声,不似高山流水般激昂澎湃,令人热血沸腾;
也不似阳春白雪般高雅清冷,令人难以亲近。
它很轻,很柔。
如同春日里拂过山岗的微风,带着泥土的芬芳和花草的清香,温柔地,抚平了每个人心中那焦躁的褶皱。
它很静,很远。
如同夏夜里洒落在林间的月光,清凉而不寒冷,明亮而不刺眼,安详地,照亮了每个人灵魂深处那阴暗的角落。
随着笛声的响起,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渐渐地,祠堂里原本有些嘈杂的说话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正在争论谁家孩子更调皮的大婶闭上了嘴。
正在抱怨风雪太大的汉子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就连角落里那些追逐打闹、精力旺盛的孩子们,也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一个个停下了脚步,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向那个吹笛子的大哥哥。
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仿佛被这充满了魔力的笛声所吸引。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侧耳倾听。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那笛声中似乎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能够洗涤心灵的尘埃。
他们的脸上,那因为灾难而产生的紧张、焦虑、恐惧和不安,都在这悠扬的笛声之中,被一点点地,抚平,融化,最后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比的……平静与……安宁。
仿佛这笛声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仿佛只要这笛声还在,只要这旋律还在流淌,哪怕外面的天塌下来,他们也无所畏惧。
而这种震撼,对于蜷缩在祠堂最阴暗角落里的王浩和他那几个富二代朋友来说,尤为强烈。
他们手里捧着村民刚才硬塞给他们的热面汤,碗壁的温度透过手掌,一直烫到了心里。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个在火光映照下,闭着眼睛,神情专注地吹奏着笛子的年轻人。
火光在他的侧脸打下一层金色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宛如谪仙般出尘。
他们看着他那张平静而又淡然的脸,那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只有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们又转头看着周围。
那些穿着破旧棉袄、脸上布满皱纹的村民,此刻正听得如痴如醉。有的闭目养神,有的轻轻打着节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幕。
明明身处绝境,明明物资匮乏,可这间简陋的祠堂里,却充斥着一种他们从未在豪华别墅、高级会所里感受过的……高贵。
这是一幅虽然简陋,但却充满了患难真情、充满了强大凝聚力的……画面。
王浩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块价值连城的百达翡丽。
此刻,这块平日里被他视若珍宝的手表,在这碗热汤、这曲笛音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冰冷、僵硬、毫无价值。
再对比一下,几个小时前。
他们在冰冷的车厢里,因为恐惧和绝望,因为谁多喝了一口水,谁开错了路,而相互指责、相互推诿。
甚至,为了抢夺最后一条毛毯而大打出手。
那副为了生存而撕下伪装的丑陋嘴脸,此刻如电影回放般在脑海中闪过,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的、足以将他们彻底淹没的……羞愧感,如同最滚烫的岩浆,在他们的心中,轰然炸开!
烧得他们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文明顶端的“精英”。
他们有钱,有见识,有名牌,有跑车。
他们习惯了用鼻孔看人,看不起这些山里人的“落后”、“贫穷”与“愚昧”。
但直到此刻,直到他们亲身经历了这场生与死的考验,直到他们被这群“落后”的人无私地救助,他们才终于,可悲地,意识到——
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荒唐。
他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脆弱不堪的虚荣。一旦剥离了金钱的外壳,他们的灵魂苍白得可怜。
而这些他们看不起的山里人,虽然物质贫乏,但他们灵魂深处所拥有的,却是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在任何灾难面前都无法被摧毁的……真正的强大!
那是一种,名为“团结”与“人情”的,最伟大的力量!
那是华夏民族千百年来,能够在无数次天灾人祸中生生不息的脊梁!
王浩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进了手中的面汤里,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寒冷。
而是因为,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感动”和“忏悔”的情绪,正在重塑他的三观。
他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那个依旧在吹奏着笛子的、神情淡然的林霁。
那个男人,没有任何说教,没有任何指责。
但他知道,这个男人,用他的行动,用他的音乐,用他的胸怀,为他,和他的这群朋友,上了一堂他们这一辈子,最生动、也最深刻的……一课。
这一夜。
风雪,在屋外咆哮,那是大自然的严酷考验。
真情,在屋内流淌,那是人类文明最温暖的答案。
这首在风雪夜里响起的、充满了希望与平静的笛声,和这幅充满了患难与共、守望相助的画面,将永远地,烙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