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苏晚晴那依旧清脆悦耳,但此刻却带着一丝明显疲惫和担忧的声音。
“林霁?是……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泄露了她积压已久的焦虑。
作为“半亩云”这个现象级Ip的幕后总指挥,苏晚晴这几天,也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网络上,关于“深山熊影”的讨论已经发酵到了一个临界点。
从最初的好奇与惊叹,逐渐演变成了恐惧与质疑。
无数的键盘侠和所谓的“专业人士”在网络上指点江山,或要求立即驱赶,或指责“半亩云”为了流量罔顾村民安全,舆论的浪潮汹涌而至,几乎要将她一手打造的这个田园乌托邦彻底淹没。
村子里,那头成年黑熊如同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每个村民的心头。
白天的劳作变得小心翼翼,夜晚的村庄寂静得可怕,连狗吠声都带着几分压抑的紧张。
孩子们被禁止出门,老人们则聚在一起,忧心忡忡地念叨着那些古老的、关于山神与野兽的传说。
村民们日益增长的恐慌,正一点点侵蚀着这个村庄赖以生存的宁静与祥和。
而最让她心疼的,还是饭饭。
那个曾经活泼好动、无忧无虑的小家伙,如今却像一株失去了阳光的植物,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
它不再热衷于和滚滚打闹,也不再缠着林霁撒娇,更多的时候,只是趴在院子的角落,无神地望着后山的方向,发出低低的、如同呜咽般的叫声。
网络上的口诛笔伐、村民们的恐慌不安、以及饭饭那令人心碎的状态,这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苏晚晴的心头,让她寝食难安。
她清楚,所有问题的核心,都指向了那头神秘的、徘徊不去的成年黑熊。
所以,当林霁的电话打来时,她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没事。”
林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山岳般的沉稳。
这种沉稳,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下,反而给了苏晚晴一丝奇异的安心。
“是饭饭,它的情况不能再拖下去了。还有村子里的恐慌,也必须尽快解决。”
“我需要再次联系一下周正清教授。”
林霁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苏晚晴心中一紧,立刻问道:
“你想问什么?是关于如何安全驱赶它的方法吗?”
“不。”
林霁否定了她的猜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需要巨大的勇气。
“我想知道,从专业的角度,一头因为思念后代而靠近人类聚居区的、成年的、雄性的亚洲黑熊,它……有没有可能,在不伤害人类的情况下,与人类达成某种程度的‘共存’?”
林霁的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电话线路中轰然炸响!
苏晚晴整个人,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随即,她立刻就明白了林霁那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
他不想驱赶!
他不想上报!
他想的,竟然是……接纳?!
接纳一头体重超过五百斤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野生的顶级掠食者,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荒谬,如此的骇人听闻,以至于苏晚晴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压力太大而出现了幻听。
“林霁!你……你疯了吗?!”
苏晚晴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严厉的、甚至可以说是惊恐的斥责。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一头熊!一头野生的、无法被预测的黑熊!不是你家院子里那只被你从小养大的饭饭!”
“我知道。”
林霁的语气,依旧平静得可怕。
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反而让苏晚晴更加恐惧。
因为这代表着,他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所以我才需要周教授的专业意见。”
林霁继续说道,“我需要知道,最坏的情况下,它可能造成的威胁有多大。以及,最好的情况下,我们与它和平共存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我需要数据,需要理论支持,需要一个概率。而不是单纯的,基于恐惧的猜测。”
苏晚晴在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听筒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她知道,林霁一旦做出了决定,就不是她能够轻易劝说的。
这个男人外表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要固执。
她更知道,林霁这个看似疯狂的决定背后,是对饭饭那深沉如海的、如同父亲般的爱。
他看到了饭饭的痛苦,感受到了那份跨越物种的血脉亲情,所以他愿意去冒这个全世界都认为是疯了的风险。
只是……这个风险,实在太大了,大到足以将他自己,将整个村庄,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
良久之后,苏晚晴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一个字。
声音沙哑,充满了妥协与无力。
“你等我,我马上联系周教授。但是林霁,我必须警告你,无论周教授怎么说,无论他的评估结果是什么,你都绝对,绝对不能,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去轻易靠近那头熊!答应我!”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哀求。
“我答应你。”
林霁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挂断电话,林霁静静地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等待着。
夜风清凉,带着山林草木的芬芳,吹拂着他的脸颊。
远处的山峦在月光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虫鸣声此起彼伏,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宁静而美好。
可他知道,在那片宁静的黑暗中,正潜伏着一个巨大的变数。
一个可能带来毁灭,也可能带来新生的变数。
周教授的答案,将直接决定他下一步的行动,决定着饭饭的未来,甚至决定着“半亩云”的未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大约半个小时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苏晚晴的电话,准时打了过来。
林霁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但这一次,接电话的,却不是她。
而是一个苍老、沙哑,但却充满了凝重和严肃的、属于周正清教授本人的声音。
电话里似乎还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让那声音显得愈发遥远而郑重。
“是……是林霁,林小友吗?”
“周教授,您好,是我。”
林霁站起身,态度恭敬。
“小林啊……”
周教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穿过电波,清晰地传到林霁耳中,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惋惜,更有一种“恨铁不成钢”般的焦灼。
“你的想法,小苏,都已经告诉我了。作为一个研究了一辈子熊科动物的老头子,我必须用我这辈子所有的专业知识和经验,给你一个最严肃、最郑重的警告!”
周教授的语气,突然之间,变得无比的严厉,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像是一柄冰冷的解剖刀,准备剖开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那个‘和平共存’的想法,必须,立刻,马上,从你的脑子里,彻底清除掉!”
“那不是大胆,那是无知!是对你自己、对饭饭、对你整个村子的村民极度不负责任的、自杀式的行为!”
最后八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为什么?”
林霁平静地问道,他需要一个理性的解释,而非情绪化的驳斥。
“为什么?!”
周教授的声音,猛地提高了一个八度,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愤怒!
仿佛林霁的这个问题,是对他毕生研究的侮辱!
“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一头成年的、野生的、雄性亚洲黑熊,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不是动画片里那个憨厚可爱的熊大熊二!它不是马戏团里被人拔了牙、剪了指甲,只会作揖讨食的可怜虫!它是一台活生生的、重达数百公斤的、纯粹为了生存与杀戮而演化至今的完美机器!”
“让我来告诉你它意味着什么!”
“它的奔跑速度,在爆发状态下,可以轻易超过每小时五十公里,博尔特在它面前,就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你跑得过它吗?”
“它的熊掌,肌肉盘结,力量惊人,一巴掌拍下去的瞬时冲击力可以超过一千公斤!这个力量,足以拍碎一头成年公牛的头骨!足以将一扇厚重的铁门直接拍飞!你觉得你的血肉之躯能扛得住吗?”
“它的牙齿和爪子,演化了数百万年,就是为了撕咬和穿刺!它们能像撕纸一样,轻易地撕开汽车的铁皮!你认为你身上这层薄薄的皮肤,能起到任何防御作用吗?”
“你以为,它现在表现出的‘温情’和‘落寞’,就代表它没有危险了吗?”
“我告诉你,你错了!大错特错!”
周教授的语速,变得越来越快,如同连珠炮一般,每一个字都带着科学的冰冷和现实的残酷。
“根据你的描述,这头黑熊的行为,已经极不寻常!它之所以会在村子周围频繁活动,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思念饭饭那么简单!那只是诱因之一!”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很可能是,它的领地,被更强壮的同类侵占了!或者,它原来的栖息地,因为某种原因,导致食物极度短缺!它,现在正处在一种极度饥饿、极度焦虑、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应激状态’!”
“小林,你懂什么是‘应激状态’吗?”
“那就像一个士兵,在战场上被子弹擦伤,又饿了三天三夜,眼睁睁看着战友一个个倒下,他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任何一个他认为具有威胁性的行为,都可能瞬间点燃他所有的恐惧和怒火,让他发动无差别的、致命的攻击!”
“这头熊现在就是这样!它是一颗已经被点燃引信的炸弹!”
“你所谓的‘和平共存’,在它眼中,可能就是对它最后一点生存空间的挑衅!”
“到时候,它第一个攻击的,可能就是你!就是你最想保护的饭饭!”
“我处理过太多太多起野生动物伤人的案例了!其中,因为黑熊而导致的悲剧,占了很大一部分!”
“十五年前,在秦岭,一个经验丰富的护林员,因为试图救助一头被兽夹夹住的黑熊,被挣脱的黑熊活活拍死!”
“七年前,在长白山,三个大学生,仅仅因为好奇,靠近了一头正在觅食的母熊,最后……尸骨无存!”
“那些血淋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周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刻骨铭心的悲痛。
他停顿了一下,粗重地喘息着,似乎是在平复自己那因回忆而剧烈波动的情绪。
电话那头,林霁甚至能听到他端起水杯喝水的声音。
然后,周教授用一种近乎于请求的、却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小林,听我一句劝,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也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立刻上报当地的林业部门和森林公安!让他们派专业的团队,带上麻醉枪和定位设备,来处理这件事!”
“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那头黑熊好!”
“他们会给它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然后把它安全地转移到更深山的、更适合它生存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去!”
“那里,有更广阔的领地,有更充足的食物,甚至可能有新的同伴。它可以在那里,远离人类的打扰,安度晚年!”
“你,千万,千万不要,再有任何想要私自接触它的念头!”
“那不是守护,那是玩火!”
“是会死人的!”
周教授的这番话,如同一场夹杂着冰雹的暴雨,狠狠地砸在了林霁的心头。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科学的依据和血的教训,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不容置疑。
林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电话那头,周教授和苏晚晴也同样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苏晚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紧紧地攥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她多么希望,周教授这番苦口婆心、情理兼备的话,能够将林霁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周教授也靠在椅子上,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他已经尽了一个学者、一个长辈所有的努力。
他们多么希望,这个总是能创造奇迹的年轻人,这一次,能够听从劝告,选择最安全、最理智的道路。
然而,良久之后。
林霁那平静到不起一丝波澜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探寻,只有一种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冰冷的决然。
“周教授,谢谢您。您的警告,我都记住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我,还是决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