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巨大的黑熊,在与整个村庄对峙了近半个小时后,终于,在夜幕彻底降临的那一刻,缓缓地转过身。
它投下最后一道深沉的、似乎饱含着无尽失落与不舍的目光,凝望着山下那个亮着零星灯火的小院,那庞大而孤寂的身影,最终一步一步地,退回并消融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一场仿佛悬在所有人头顶,一触即发的巨大危机,暂时平息了。
村口,手持棍棒锄头的村民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肌肉因为瞬间的松懈而感到一阵酸软。但那份庆幸并未在他们脸上停留太久,很快便被更深沉的忧虑所取代。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那头巨熊并没有离去,它只是退回了山林,退回了那片属于它的、黑暗的王国。
它就像一把悬在溪水村上空的、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每一个村民,都寝食难安。夜里 slightest 的风吹草动,都能让最胆大的人从梦中惊醒,疑心是那庞然大物再次踏入了村庄的范围。
然而,在这场无声风波的中心,最痛苦,最煎熬的,却不是那些终日被恐惧所笼罩的村民。
也不是那个站在风口浪尖,独自承受着来自村民和巨熊双重巨大压力的林霁。
而是饭饭。
那个身世之谜刚刚被揭开,却又立刻陷入了“亲情”与“家园”两难抉择的、可怜的“奇迹之子”。
自从那天,林霁强硬地阻止了大黑熊想要跟着一起下山的冲动之后,饭饭的状态,就一天比一天,差。
它变得愈发地焦躁和不安,仿佛身体里住进了一头无法安眠的困兽。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日夜期盼着父母的出现。当有一天,他突然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就住在隔壁那座灯火璀璨的城市,他能看见那座城市的轮廓,能感受到那里的气息,但却因为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壁,无法相认,无法靠近。
那种铭刻在基因里、流淌于血脉中的、对至亲的渴望,与残酷的现实阻隔、以及对未知的深深恐惧,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它牢牢困住。
这张网,不断地,反复地,折磨着它那颗本该单纯快乐,此刻却无比敏感脆弱的心。
最直观的体现,便是它的食欲。
它的食欲,下降到了一个让林霁都感到心惊肉跳的地步。
这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林霁就起了个大早。他特意避开了村民,悄悄溜进后山,为饭饭砍回了它平日里最爱吃的、刚刚破土而出的箭竹笋。
那些竹笋鲜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带着清晨的露珠和泥土的芬芳。
林霁细心地将竹笋最外层的硬壳剥去,只留下最精华的笋心,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饭饭专用的食盆里。为了让这份早餐更具诱惑力,他还特意取出了前些天大黑熊隔空“投喂”过来的野生蜂蜜,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在笋尖上淋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金色蜜汁。
蜂蜜浓郁的花香与竹笋清冽的草木香瞬间融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足以让任何熊猫都为之疯狂的香甜气息。
在以前,这样一份精心准备的“笋尖蜜酿”,足以让饭饭幸福得抱着林霁的大腿,满地打滚,发出“嗯嗯嗯”的撒娇声。这是一份属于它的,独一无二的“满汉全席”。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被林霁从窝里抱出来的饭饭,只是有气无力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食盆前。
它用它那标志性的、总是湿漉漉的大鼻子,在那堆散发着无穷诱惑的美食上,轻轻地、甚至可以说是敷衍地,嗅了嗅。
然后,它便意兴阑珊地,转过身,走到了小院的另一边,将那堆倾注了林霁无数心血的美食,孤零零地晾在了那里。
仿佛那不再是无上美味,而是一堆毫无意义的寻常草木。
它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黏着林霁,像个小跟屁虫一样,林霁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它甚至,不再理会球球的示好和玩闹。
那只同样通体雪白的小狐狸,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小伙伴的低落,它小心翼翼地叼着自己最喜欢的毛线球,轻轻地推到饭饭的面前,歪着脑袋,用清脆的“啾啾”声,试图引起它的注意。
换做往常,饭饭早就一个熊扑,和它滚作一团了。
可今天,饭饭只是抬了抬眼皮,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是球球从未见过的、化不开的忧郁。它甚至没有力气去推开毛线球,只是将自己的小脑袋,埋得更深了。
它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个,默默地跑到小院角落里,那块视野最开阔、能够毫无遮挡地望见后山山脉的青石上。
然后,一趴,就是一整天。
它不睡觉,也不玩耍。
它只是用它那双总是带着天真与懵懂的黑亮眼睛,一动不动地,固执地,遥望着后山深处。
望着那个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方向。
它知道,在那里,有一个和它血脉相连的、巨大的身影,在等待着它。
那是它的,“父亲”。
有时候,它会像被某种突如其来的焦躁攫住一般,猛地从青石上站起来,在那块不大的石头上,来回地、烦躁地踱步。它的喉咙深处,会发出阵阵充满了不安和压抑的、低沉的呜咽,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有时候,它又会仰起它那圆滚滚的小脑袋,对着那片连绵起伏的山脉,对着那片养育了它,却又让它感到无比陌生的山林,发出一声声充满了无尽渴望与困惑的、稚嫩的低吼。
“嗯——吼呜——?”
(你为什么……不下来见我?)
“嗯——呜——?”
(我……该怎么办?)
它仿佛在用自己贫乏的语言,质问着那个巨大的身影,你为什么不下来?为什么我们要隔得这么远?
它又像是在询问这片苍茫的天地,它到底,该何去何从?是留在这个温暖的人类家园,还是回归那个属于自己的、未知的山林?
它在呼唤着什么,又像是在畏惧着什么。
那份深深的、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矛盾与痛苦,让这个平时总是无忧无虑、负责给所有人带来快乐的“开心果”,第一次,真正尝到了“烦恼”的滋味。
这份烦恼,沉重得让它小小的身躯,都快要无法承受。
直播间的画面,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
【我的天……饭饭……我的饭饭怎么憔悴成这样了……看着好心疼啊……】
【是啊,你们看,它好像都瘦了一圈了,毛色都没有以前那么油光水滑了……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了,这哪是国宝,这是失恋的苦情熊猫啊!】
【唉,能不憔悴吗?明明知道自己的爸爸就在山上,天天能看到,却又不能见面……这种感觉,太折磨熊了。】
【主播,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要不……就让大黑熊下来?在院子里给它搭个大点的窝,让它们父子团聚啊!饭饭太可怜了!】
【楼上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嘴皮子一碰倒是轻松!那么大一头史前巨兽一样的黑熊放村里,你考虑过其他村民的感受吗?谁能保证它不伤人?出了事你来负责吗?】
【就是啊,这根本不是一个窝的问题,这是公共安全问题!林神要为整个村子负责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这简直是个死结啊!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饭饭这么一天天消沉下去吗?它还是个孩子啊!】
直播间的观众们,看着饭饭那日渐消瘦、郁郁寡欢的样子,也都心疼不已。弹幕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建议和激烈的争论,但谁也给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完美的解决方案。
林霁的心,更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揪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他不止一次地,尝试着用【野兽驯养】的能力,去安抚饭饭。
但每一次,当他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饭饭的意识海洋时,都会被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充满了混乱和痛苦的情绪洪流,狠狠地冲刷回来。
那是一股怎样的洪流啊!
有对那个巨大身影的、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的思念。
有对离开这个家、回归山林后那片未知世界的、深深的恐惧。
还有……还有对他林霁,这个将它从雪地里捡回,一口一口喂大,给了它一个温暖的家,给了它所有宠爱的“亲人”的,无法割舍的依赖和……一丝丝愧疚。
它不想离开林霁,不想离开这个洒满阳光的温暖小院。
它不想离开那个总是喜欢用毛茸茸大尾巴扫它脸的球球,不想离开那个总在屋顶上冷酷地看着它们打闹的白帝,也不想离开那个总在水缸里默默吐泡泡的玄武……这些,都是它的“家人”。
但它,又无法抑制那份来自血脉最深处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对父亲的强烈渴望。
这两种同样强烈、同样真挚的情感,在它那小小的、单纯的脑海里,如同两头凶猛的巨兽,激烈地,反复地,疯狂地撕扯着,让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精神内耗之中。
林霁甚至能通过精神链接,感受到饭饭意识里的画面:一边是温暖的小院,自己温和的笑脸;另一边,是幽深黑暗的森林,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身影在对它招手。两个画面在不断地撕裂、重组、碰撞,让它痛苦不堪。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霁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再这样下去,饭饭会垮掉的!它会真的生病的!
他必须,尽快地,从根源上,解决大黑熊的问题!
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溪水村村民们的安全,更是为了,拯救他怀里这个,正在被“亲情”所活活折磨的、他视若己出的、可怜的孩子!
他必须想一个办法。
一个既能彻底保证村民的安全,又能让饭饭和大黑熊,得以相见的办法。
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个办法,很难,难如登天。
但,他必须做到。
因为,他是林霁。
是饭饭在这世界上,唯一可以无条件依靠和信赖的,“人类爸爸”。
他缓缓站起身,沉重的脚步踏在青石地面上,一步一步,走到了饭饭的身边。
他蹲下身,用自己温暖而干燥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饭饭那有些黯淡的、不再那么油亮的毛发。手感粗糙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顺滑。
他没有说话,小院里一片寂静。
他只是闭上眼睛,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精神力,将一股充满了“安心”、“守护”、“别怕,一切有我”的、无比坚定而强大的精神波动,如同最温暖的涓涓细流,缓缓地,传递给了饭饭。
这股精神力里,没有劝慰,没有迟疑,只有如山岳般可靠的承诺。
正在低声呜咽的饭饭,身体微微一颤。
它感受到了主人那前所未有的决心和温暖,那股力量,仿佛一道穿透所有迷雾的阳光,照进了它混乱而痛苦的内心世界。
它慢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有些失神的黑亮眼睛,在迷茫了许久之后,终于,重新找到了焦点,清晰地,倒映出了林霁那张写满了疼惜与坚毅的脸。
它伸出毛茸茸的、胖乎乎的小爪子,带着一丝试探,又带着无尽的依赖,轻轻地,搭在了林霁的手臂上。
喉咙里,发出一声充满了依赖和信任的、低低的“嗯”声。
仿佛在说:爸爸,我相信你。
林霁看着它重新焕发出一丝神采的眼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坚毅的、充满了决心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逃避和拖延,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痛苦加剧。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决然的脸庞。他熟练地翻出通讯录,再次,拨通了那个熟悉的、能给他提供最专业建议的号码。
这一次,他要问的,不是如何防范,如何驱赶,如何逃避。
而是,如何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