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屋的后面,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竹林深处又连着后山的杂木林。那片林子年深日久,竹竿长得有碗口粗,树木枝桠虬结,白天走进去都觉着光线昏暗,到了晚上,更是阴森得吓人。尤其是夏天的夜晚,山风穿过林间,整片竹林和树林便发出“沙沙”、“呜呜”的声响,竹影树影摇曳不定,映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无数只鬼祟的手臂在向活人招摇,总让人觉得那暗处藏着什么东西。村里老人都说那片林子“不干净”,早年埋过一些无人认领的孤坟。
那时候,村里条件差,家家户户都没有室内厕所,用的都是在屋后自建的简陋土厕。我家的厕所,偏偏就建在那片吓人的竹林边缘。因此,每当母亲晚上需要如厕时,总会叫上我给她作伴,壮壮胆子。我虽也害怕,但作为家里的小男子汉,只好硬着头皮陪她去。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月亮被薄云遮着,光线晦暗不明。母亲又像往常一样叫我:“小远,陪妈去趟后面。”我应了声,跟在她身后。穿过一小段杂草丛生的小路,便到了厕所附近。竹林在夜风中“哗哗”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我紧紧挨着母亲,心里发毛,忍不住四下张望,想用目光驱散那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厕所那堵低矮的土墙。借着微弱的天光,我赫然看见,墙头上方,似乎有一个人形的黑影,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面朝着我家的方向,像在凝望,又像在等待。
我头皮一炸,猛地拽住母亲的衣角,声音发颤:“妈……你看!墙头上……是不是有个人?”
母亲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眯着眼看了半晌,然后松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背,宽慰道:“傻孩子,那是垒墙的一块大山石,形状有点怪罢了,看把你吓的。这黑灯瞎火的,自己吓自己。”
听了母亲的话,我稍稍安心,正想再仔细分辨一下,那“山石”竟突然动了!它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人的僵硬姿态,将“头”转了过来,正正地对准了我。月光恰好从云缝漏下些许,我似乎看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上面咧开了一个极大、极诡异的笑容。然后,一个干涩、飘忽,却又异常清晰的嗓音,直接钻进了我的耳朵,叫的是我的小名:
“小远……”
那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和寒意。我当时的脑子好像被冻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哎……”
母亲正拉着我要往厕所走,听到我这莫名其妙的一声应答,立刻停下脚步,奇怪地回头看我:“小远,你‘哎’什么?跟谁说话呢?”
我这才回过神,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牙齿都开始打颤:“妈……刚……刚才,那个‘石头’……它叫我名字了……”
母亲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她再没敢往墙头看一眼,一把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家跑。她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也顾不上害怕了,几乎是拖着我,跌跌撞撞冲回了家,“砰”一声重重关上门,还上了闩。
松开我之后,母亲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她也不说话,脸色凝重地开始在屋里翻找。她从老旧的大立柜深处翻出一些存放已久的黄表纸,又去厨房拿了两个鸡蛋,手脚麻利地生火把鸡蛋煮熟。整个过程,她都抿着嘴,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很低,但我依稀听到“孩子还小”、“别缠着他”、“快走吧”之类的话。
准备妥当后,她把我叫到跟前,点燃一张黄纸。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她忧虑的脸。她拿着燃烧的黄纸,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绕着我的头顶、肩膀打圈,烟气呛得我直流眼泪。接着,她剥开一个煮熟的鸡蛋,仔细掰开蛋白,露出里面完整的蛋黄,举到我眼前,语气急促地问:“小远,快看看,这蛋白上有什么?仔细看!”
我强忍着恐惧,睁大眼睛看向那洁白的蛋清。奇怪的是,原本应该光滑的蛋白表面,在昏暗的油灯光下,似乎真的映出了一些模糊的阴影,像一团不规则的墨迹,中间部分还微微凸起,形状说不出的怪异。我如实告诉了母亲。
母亲一听,手里的鸡蛋差点掉在地上,脸上的惊慌更甚。“坏了,坏了……”她喃喃道,立刻吩咐父亲照看我,自己转身就冲出了门,消失在夜色里。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母亲领着外婆急匆匆地赶来了。外婆是个瘦小的老人,脸上皱纹很深,眼神却有种看透世事的锐利。她听完母亲急促的叙述,又看了看我,二话不说,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开始了更复杂的仪式。
屋里点起了更多的香烛,烟雾缭绕。外婆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吟唱着调子古怪的歌谣,时而低沉,时而尖锐。她同样用黄纸在我周身熏绕,还用一种特殊的、加了香灰的清水,用手指蘸着弹洒在门框、窗棂和我的额头上。整个家里弥漫着一种紧张而神秘的气氛。我被迫跟着做这做那,又惊又累,到了后半夜,终于支撑不住,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在外婆低回的吟唱声中,迷迷糊糊地歪在床头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突然在一个无比寂静的时刻醒了过来。
屋里一片漆黑,之前点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母亲和外婆都不在身边,四下里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见。
然后,我看见了他。
就在我对面,床尾不远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他的身形格外瘦长,最恐怖的是他的脖子,像鹅颈一样伸得老长,顶端托着那颗头颅,正微微前倾,俯视着床上的我。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渗进来一缕,恰好照在他的脸上。还是那张模糊的脸,还是那个咧开的、笑眯眯的表情。他看着我,用那种熟悉的、飘忽的嗓音,又叫了一声:
“小远……”
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猎物即将到手的冰冷得意。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死死咬住嘴唇,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不能答应!绝对不能答应!我拼命摇头,把脸埋进被子里。
那“人”见我没有回应,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慢慢扭曲起来,变得狰狞无比,眼睛里仿佛有红光闪烁。他开始向我床边移动,没有脚步声,就像在地上飘。他伸出瘦骨嶙峋、指节异常长的大手,朝我抓来。
“哇——!”我终于崩溃了,无助地放声大哭,手脚并用向床里缩。
那只冰冷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把我往床下拖。我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蹭,哭喊着:“妈!外婆!救命啊!”
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力气象是更大了些,拖着我一点点向紧闭的房门挪去。门外的黑暗,仿佛一张等待吞噬的大口。我绝望了,力气越来越小。
就在我的指尖快要触碰到冰凉的门板时——
“噼啪!”
堂屋里,不知是哪个竹编的器具,或者是一根房梁,在这极静的时刻,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响!
这声音在死寂中格外突兀,像一道惊雷。
抓住我的那只大手猛地一颤,力道瞬间消失了。我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类似叹息又像恼怒的“嘶”声,眼前的瘦长黑影像是受惊的动物,倏地一下缩回黑暗中,穿过紧闭的房门(或者说,就像融化在门里一样),消失不见了。
我瘫在地上,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哇”的一声,劫后余生般地更大声地哭起来,直到哭得筋疲力尽,声音嘶哑,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驱散了所有阴霾。母亲和外婆都守在我床边,眼睛布满血丝,满脸疲惫,但看到我醒来,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母亲抚摸着我的额头,声音沙哑。
外婆端来一碗温热的红糖水让我喝下,然后又拿来一个剥好的煮鸡蛋,让我看蛋白。“孩子,再看看,这次看到啥?”
我仔细看了又看,蛋白光滑洁白,什么异样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外婆。”
母亲和外婆这才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她们告诉我,昨晚我在厕所墙头看到的,是一种专门害人的“催命鬼”或者“唤名鬼”。它会在阴暗处叫人名字,如果被叫的人答应了,魂魄就会被它标记、勾动。等到夜深人静,人睡熟之后,它就会潜入梦中,再次呼唤。若是在梦里也答应了,三魂七魄就会被它勾走,人即使不死,也会大病一场,变成痴傻。
幸亏母亲懂得一些门道,发现得早,立刻用土法子暂时稳住我的魂。又幸亏外婆及时赶来,用了更厉害的法子“守魂”、“驱邪”。昨晚那一声莫名的“噼啪”响,是外婆事先布置的“惊鬼”手段起了效,也可能是家里祖宗保佑。最重要的是,我在最害怕的梦里,最终也没有答应它。
外婆心有余悸地说,之前鸡蛋蛋白里看到的黑影,中间凸起像个小土包,那形状,正像林子深处一座无主的孤坟。
从那以后,我对黑夜,特别是对屋后那片竹林,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恐惧。而母亲和外婆的叮嘱,我也牢牢刻在了心里:晚上无论谁叫你的名字,尤其是在偏僻阴暗的地方,没看清人之前,千万不要随口答应。
这个教训,让我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无论遇到多么似曾相识的呼唤,都会先停下脚步,看清来路,再决定是否回应。因为有些声音,来自深渊,应了,便可能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