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亭相会后的第三天,相府里突然传出一道命令:太师要回郿坞。
这道命令来得仓促,甚至没给百官多少准备时间。清晨天色刚亮,传令的骑兵就奔走在长安城各条街道上,敲开一座座府邸的大门,用冰冷的声音传达着董卓的旨意:“太师辰时启程回郿坞,所有在京官员,必须到横门外列队送行。违令者,斩。”
吕布是在军营里接到这个消息的。他正带着亲兵在校场操练,看到传令兵急匆匆赶来时,心里还疑惑着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听清楚命令内容,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太师为何突然要回郿坞?”吕布盯着传令兵,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情绪。
传令兵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半步,结结巴巴地说:“回……回温侯,属下不知。只听说是郿坞那边有些急务要处理。”
急务?吕布心中冷笑。郿坞能有什么急务?不过是想回去享乐罢了。那老贼在长安城里待了一个多月,估计是腻了,又想回他的安乐窝去。
“知道了。”吕布挥挥手,示意传令兵退下。
他转过身,望向相府的方向。晨雾尚未散尽,那座庞大的府邸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吕布的拳头无意识地握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貂蝉还在里面。
这个念头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三天前凤仪亭中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貂蝉那双含泪的眼睛,她那句“我等你”,还有她纵身欲跳时那决绝的神情……
“将军?”身旁的亲兵小心地唤了一声。
吕布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传令下去,整队出发。去横门。”
“是!”
当吕布带着亲兵赶到横门外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可不少官员的额头上却冒着细汗。他们穿着整齐的朝服,按照品级高低排列成队,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吕布骑在赤兔马上,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他看到了王允——那位司徒大人站在文官队伍的前列,穿着一身紫色朝服,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却带着病容,时不时咳嗽两声,看起来确实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王允也看到了吕布,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王允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意味深长。吕布心中一凛,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的车轮声。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身体,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缓缓驶来。开道的是三百名西凉铁骑,人马俱披重甲,手中长矛在晨光中闪着寒光。紧接着是仪仗队,金瓜钺斧,黄罗伞盖,旌旗招展,在风中猎猎作响。
然后才是董卓的车驾。
那是一辆极其豪华的马车,车身用紫檀木打造,镶嵌着金边,车窗上挂着绣有龙凤图案的锦帘。拉车的八匹白马皮毛光亮,步伐整齐划一。马车前后各有五十名持戟甲士护卫,个个身材魁梧,眼神凶狠。
队伍在横门外停下。一名内侍快步跑到马车旁,躬身掀开车帘。董卓那臃肿的身影从车里缓缓挪了出来。
今天的董卓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锦袍——这颜色本该只有皇帝才能穿,可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他下了车,站在车辕旁,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百官队伍,那张肥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诸位,”董卓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咱家要回郿坞处理些事务,不日即回。朝中诸事,暂由李儒、王允等人代管。尔等需恪尽职守,不得有误。”
“谨遵太师之命!”百官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城门外回荡。
董卓点了点头,正要转身上车,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对了,咱家这次回去,要把貂蝉也带上。那丫头说想看看郿坞的景致,咱家就遂了她的愿。”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吕布耳边炸响。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缰绳的手瞬间收紧,赤兔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不安地踏着蹄子。
带貂蝉去郿坞?那地方离长安二百五十里,一旦去了,再想见面就难了!
吕布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死死盯着那辆马车,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就在这时,马车的另一侧车帘被掀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里探出身来。
是貂蝉。
她今天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衣裙,外罩白色轻纱,云鬓高挽,插着几支精致的玉簪。晨光照在她脸上,那张绝美的容颜在光晕中显得有些不真实。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站到董卓身边,低着头,一副温顺的模样。
可吕布看到了——在她抬头的瞬间,那双眼睛飞快地扫过人群,然后定格在自己身上。
只那么一瞥,短暂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吕布看得清清楚楚,貂蝉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不舍,还有……求助。
董卓完全没有察觉。他伸出手,肥胖的手掌拍了拍貂蝉的肩膀,大笑着说:“美人儿,来,跟诸位大人道个别。”
貂蝉抬起头,面向百官。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可那笑容看起来那么勉强,那么苦涩。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吕布,然后突然抬起手,用衣袖掩住了脸。
她在哭。
虽然离得远,但吕布看得清清楚楚——貂蝉的肩膀在轻轻颤抖,虽然听不到声音,但那掩面而泣的样子,分明是在痛哭!
百官们也都看到了这一幕,不少人面面相觑,却没人敢说什么。董卓倒是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地说:“哭什么?不过是去郿坞住些日子,又不是不回来了。”
貂蝉放下衣袖,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她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妾身……妾身是舍不得太师,想到要离开长安,心中难过。”
这话说得董卓又高兴起来,他哈哈大笑:“傻丫头,有咱家在,去哪儿不是一样?好了,上车吧。”
貂蝉在侍女的搀扶下重新上了车。在上车的那一瞬间,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次,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吕布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的时间。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有无尽的哀愁,有不舍的依恋,还有……绝望。
然后车帘放下,遮住了她的身影。
吕布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塑。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貂蝉那双含泪的眼睛在反复闪现。她哭了,她在向他求救,她在用最后的方式告诉他:如果去了郿坞,她就真的永无出头之日了。
“启程!”
董卓上了车,一声令下,庞大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车轮滚滚,马蹄嘚嘚,队伍沿着官道朝西边驶去。百官们躬身相送,直到队伍远去,才敢直起身来。
可吕布没有动。
他仍然骑在马上,目光死死盯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赤兔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不安地踏着蹄子,发出低低的嘶鸣。身边的官员们开始散去,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往回走,可吕布就像没听见一样,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已经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只留下一片扬起的尘土。吕布这才猛地一夹马腹,赤兔马长嘶一声,朝着队伍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没有追太远,只是来到城外的一座土冈上。从这里可以望见官道,虽然队伍已经走远,但还能看到那一片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缓缓飘散。
吕布勒住马,站在土冈上,望着远方。他的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泄露着内心的波澜。风吹过土冈,扬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石像。
“温侯为何不跟太师一起去,却在这里遥望发叹?”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吕布悚然一惊,猛地转身,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待看清来人,他才松了口气,但眉头却皱了起来。
是王允。
这位司徒大人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土冈上,身边只跟着一个老仆。他穿着一身常服,外面披着斗篷,看起来确实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脸色苍白,不时咳嗽两声。
“原来是王司徒。”吕布松开剑柄,语气冷淡。
王允走到吕布身边,也望向官道方向,叹了口气:“我近来因为微恙,闭门不出,所以很久没有见到将军了。今天太师回郿坞,我只得带病出来相送,却喜得遇见将军。”
他转过头,看着吕布:“请问将军,为什么在这里长叹?”
吕布沉默了片刻。他看着王允,看着那张苍老而诚恳的脸,想起当初就是这位司徒将貂蝉许配给自己,想起他对自己的那些赞赏和推崇……
“正是为了貂蝉。”吕布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王允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难道到现在,还没有把貂蝉给将军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吕布心里。他苦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愤怒:“老贼早就自己宠幸了!”
“什么?!”王允猛地睁大眼睛,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司徒不信?”吕布的声音陡然提高,“那貂蝉现在就在老贼的车上,就要被他带去郿坞了!刚才在横门外,司徒难道没看见吗?”
王允踉跄后退两步,脸色更加苍白。他颤声道:“我……我看见了,可我以为是太师带她出游……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吕布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那老贼是什么样的人,司徒难道不知道吗?他看上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
王允怔怔地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仰天长叹,跺着脚,痛心疾首地说:“没想到……没想到太师竟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他猛地抓住吕布的手,握得很紧:“温侯,请到我家商议。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吕布看着王允那双诚恳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土冈,各自上马,朝王允府邸而去。一路上,吕布沉默不语,王允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摇头。街道两旁的百姓看到他们,都远远避开,没人敢上前打扰。
到了司徒府,王允亲自引着吕布来到后堂,进入一间密室。这间密室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案和几张坐席,但墙壁很厚,门窗紧闭,外面一点声音也传不进来。
“将军请坐。”王允示意吕布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仆人端上酒菜,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密室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王允亲自为吕布斟了一杯酒,神色凝重地说:“温侯,现在可以详细说说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布端起酒杯,却没有喝。他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开口,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从王允将貂蝉许配给他,到董卓将貂蝉强占,从他在相府窗外窥见貂蝉哭泣,到凤仪亭中的相会,再到今天貂蝉被带走时那绝望的眼神……他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说到激动处,吕布的声音都在颤抖,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会将酒杯捏碎。而王允则听得脸色变幻不定,时而震惊,时而愤怒,时而痛心。
当吕布终于说完,密室中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王允才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地说:“太师淫乱我的女儿,夺走将军的妻子,实在是让天下人耻笑——不是笑太师,是笑我和将军啊!”
他顿了顿,苦笑道:“然而我已经年老无能,不足挂齿。可惜的是,将军这样的盖世英雄,也受到了这样的侮辱!”
“轰!”
吕布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酒杯酒壶被震得跳起来,酒液洒了一桌。他站起身,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说:“老贼!我誓杀此贼,以雪我耻!”
王允大惊,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将军慎言!隔墙有耳!”
吕布一把推开王允的手,低吼道:“大丈夫生在天地间,怎么能郁郁久居人下呢!那老贼辱我至此,我若再不反抗,还算什么英雄!”
王允退后两步,看着吕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缓缓说道:“以将军的才能,确实不是董太师所能限制的。只是……”
“只是什么?”吕布急问。
王允犹豫了一下,才说:“只是将军与太师毕竟有父子名分,若杀了他,恐怕会惹后人议论。”
“父子?”吕布冷笑一声,“他何曾真把我当儿子看待?平日里呼来喝去也就罢了,如今连我看上的女人都要抢走,还当众羞辱我——司徒可还记得,前些日子他当众呵斥我,还将我赶出内堂?”
王允点头:“此事我也有所耳闻。”
“那时我不过是在病中探望,他就说我调戏他的爱妾。”吕布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可事实上呢?是貂蝉在向我求救!是那老贼强占了她,让她痛苦不堪!”
他又想起凤仪亭中貂蝉那凄婉的神情,想起她纵身欲跳时的决绝,心中的怒火更加炽烈。
王允观察着吕布的表情,知道火候已到。他忽然大笑道:“将军,你姓吕,太师姓董,你们本就不是亲生父子。当初他向你掷戟的时候,难道有父子之情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吕布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掷戟。
那是几天前的事了。董卓病中,他去探望,看到貂蝉在床后流泪,一时失神,被董卓发现。那老贼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短戟就朝他掷来!
若不是他躲得快,那一戟就要了他的命!
当时董卓的眼神,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父子之情?分明是要杀他!
吕布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缓缓坐下,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若不是司徒提醒,我几乎误了自己。”他的声音冰冷如铁。
王允知道吕布已经下定决心。他走到吕布面前,郑重地说:“将军,此事关系重大。你若杀董卓,扶持汉室,就是忠臣,青史上会留下你的美名,流芳百世。你若继续助董卓,那就是反臣,会被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吕布抬起头,看着王允,眼神坚定:“我已经决定了。司徒不必再说。”
他站起身,离席下拜:“请司徒教我,该如何行事。”
王允连忙扶起他,沉吟道:“但只怕事情不成,反而招来大祸。董卓身边侍卫众多,郿坞更是守卫森严,若要杀他,必须周密计划,等待时机。”
“我等不了了!”吕布急道,“貂蝉被他带去了郿坞,每多等一日,她就多受一日的苦!司徒,你有什么计策,快告诉我!”
王允看着吕布焦急的神情,心中暗暗点头。他知道,吕布已经彻底倒向了自己这一边。
“将军莫急。”王允安抚道,“此事需从长计议。董卓虽然去了郿坞,但长安城中还有他的党羽,我们必须先稳住他们,再图大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将军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可以告诉你,朝中不满董卓的大有人在。只要你振臂一呼,必然有人响应。”
吕布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当真?”
王允点头:“自然。但在此之前,将军必须按捺住,不可轻举妄动。等董卓从郿坞回来,我们再找机会动手。”
吕布皱眉:“还要等他回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王允肯定地说,“董卓贪恋权位,不会在郿坞久留。最多半月,他必定回来。到那时……”
他没有说完,但眼神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吕布沉默了片刻,忽然拔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刀刃已经划破了他的左臂。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胳膊滴落在地上。
“将军!”王允惊呼。
吕布面不改色,举着流血的手臂,沉声道:“我吕布今日在此立誓,必杀董卓,以雪前耻,以报国仇!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铿锵有力,充满了决绝。
王允看着吕布手臂上的鲜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然后竟然朝着吕布跪了下去!
“司徒这是做什么!”吕布大惊,连忙上前要扶。
王允却执意跪拜,声音哽咽:“汉室的祭祀不断绝,都是靠将军的恩赐!王允代天下苍生,拜谢将军!”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吕布连忙扶起王允,沉声道:“司徒不必如此。诛杀国贼,是我分内之事。”
王允擦去眼泪,紧紧抓住吕布的手:“将军,此事千万不可泄露!在董卓回来之前,你还要像往常一样,不可露出破绽。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该如何行事。”
吕布重重点头:“我明白。”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天色渐晚,吕布才告辞离开。走出司徒府时,夜幕已经降临,长安城中亮起了点点灯火。
吕布骑在马上,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夜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可他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燃烧。那团火是愤怒,是仇恨,是决绝,还有……希望。
杀了董卓,他就能救出貂蝉。
杀了董卓,他就不再是那个受制于人的吕布。
杀了董卓,他就是诛杀国贼的英雄,青史留名。
这个念头让他热血沸腾。他握紧缰绳,抬头望向西边的夜空。郿坞在那个方向,貂蝉也在那个方向。
“等我。”他在心中默念,“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赤兔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决心,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四蹄翻飞,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而此时的司徒府密室里,王允仍然坐在桌案前。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他端起酒杯,缓缓饮了一口,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就等董卓回来了。
他望向窗外,望向西边的夜空,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董卓,你的死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