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黑暗。
风昊的意识在记忆的碎片中无助地沉浮,如同坠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由他自身过往编织的噩梦漩涡。时间的界限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空间的感知彻底错乱。
一会儿,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格子间的工位上,面对着永远处理不完的报表和代码,屏幕的冷光映照着他麻木的脸,周围同事的交谈声、电话铃声变得扭曲而怪异,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曾经渴望逃离的平凡日常,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再也无法触及的温暖假象。
“看,这就是你曾经拥有却毫不珍惜,如今拼命回想却再也回不去的平凡。可笑吗?”那个冰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毒蛇,在他耳边低语,放大着他内心的每一丝悔恨与失落。
场景骤然切换。
赤脚站在粗糙的竹筏上,烈日灼烤着皮肤,咸涩的海水溅入眼中带来刺痛。
他握着那根简陋的鱼竿,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僵持而酸痛麻木。每一次提起鱼竿,心中都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但钓上来的,依旧是那些破铜烂铁,甚至是腐烂发臭的海草。
区域频道里,死亡通告如同冰冷的雪花不断飘落,每一个灰暗的头像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茫然,比初临此界时感受得更加强烈、更加窒息。
“绝望吗?孤独吗?这就是你选择的求生之路的开端,像不像一场拙劣的滑稽戏?”冰冷的声音带着嘲弄,仿佛在欣赏他内心的煎熬。
然后,最不愿面对的一幕,再次以超高清晰度,在他“眼前”强制播放。
那个小小的木筏,那团刺眼的惨白,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漂近。
他甚至能“看”清襁褓布料上细微的纹路,能“感受”到那死寂的、毫无生命波动的冰冷。
内心的道德天平在疯狂摇摆,一边是文明社会残存的伦理底线,一边是赤裸裸的、关乎自身存续的生存法则。
那挣扎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求生欲压倒了一切,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系统界面……“分解成功”。那冰冷的提示音,此刻化作了无数根细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灵魂!
“为了几块木板,几点纤维,你掠夺了一个逝去婴孩最后的安宁。这就是你……一个在文明墓碑上,依靠吞噬同类遗憾乃至尸骨,才能苟延残喘的可怜虫。你所谓的生存,沾满了洗不净的污秽,意义何在?价值何在?”那声音如同最终审判,带着无尽的寒意,要将他彻底打入自我否定的深渊。
孤独感、负罪感、对自身选择的深刻质疑,如同无数只从记忆泥沼中伸出的、冰冷而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意识核心,要将他拖入永恒的沉沦与黑暗。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正在不断下沉,四周的压力越来越大,光线越来越暗,对“自我”的认知,对“风昊”这个存在的定义,正在变得模糊,即将被这些沉重的过往彻底同化、分解。
就在这意识的最后防线即将彻底崩溃,自我即将湮灭于无尽记忆洪流的刹那——
一点微弱的、与周遭冰冷绝望的记忆碎片截然不同的暖意,如同在绝对黑暗中顽强闪烁的、遥远星辰发出的光芒,骤然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顽强地跳动了一下!
那感觉……非常熟悉,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蓬勃的生机。
是云希!
不是记忆中的某个具体影像,而是某种更本质、更精神层面的东西——是她那双总是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深处,蕴含的永不放弃的“守护”意志;
是她在他因过度推演而精神萎靡、头痛欲裂时,默默递过来那杯清水的、无声的“关切”;
是她在物理法则崩坏、万物归墟的绝境中,明明自身也已濒临极限,却依旧燃烧生命本源,也要为他们撑起那片微小稳定区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这缕微光,虽然微弱,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几乎要被封闭的意识。
紧接着,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锐利无匹的锋芒与如山岳般厚重担当的意念,也强行撕裂了记忆的迷雾,穿透而来!是雷啸!
是那柄永远悍不畏死、挡在最前方,为他挡下无数次致命攻击的骨刃所代表的绝对“信任”;是那沉默寡言背后,“我在,阵地就在”的、无需言说的沉重“承诺”!
还有一丝虽然微弱,却如同风中劲草般坚韧不拔的精神波动,属于陈原。
是那份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仍未完全泯灭的、源自医者本能的“仁心”;是那份即使内心充满恐惧,也努力完成药品整理、伤员照顾等分内工作的、笨拙却真诚的“羁绊”!
这些感知碎片,并非清晰的画面或声音,而是来自于无数次生死与共、并肩作战中,潜移默化烙印在彼此灵魂深处的精神印记,是一种超越了语言、甚至超越了思维的纯粹共鸣。
它们很模糊,很微弱,却在此刻,如同在冰冷彻骨的记忆深海里,投下了几块滚烫的、散发着生命热量的烙铁,带来了无比真实的刺痛与唤醒!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风昊那近乎彻底湮灭的自我意识,因为这外来的、温暖的、熟悉的“锚点”的刺激,猛地从涣散中凝聚了起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不是孤独的求生者!
这个念头如同划破黑暗夜空的雷霆,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悍然劈开了沉重粘稠的记忆迷雾!
几乎就在他意识重新凝聚的同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来自极其遥远、仿佛隔了无数层厚重玻璃的、模糊而焦急的呼喊,正顽强地试图穿透规则的屏障:
“风昊!醒过来!那都是假的!撑住!!”——是雷啸那熟悉的、带着暴躁和不容置疑力量的怒吼!
“队长!队长!你快醒醒啊!想想我们!云希姐她……她需要你!我们需要你!”——是陈原带着明显哭腔、充满无助和依赖的呼喊!
还有……一股更加清晰一些的、如同初春试图融化坚冰的暖流般的、独特的生命气息,正以一种近乎自我牺牲的执着,顽强地、一遍又一遍地试图连接他冰冷僵硬的意识核心…
是云希!她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意识,正在用她所剩无几的“生命礼赞”力量,不顾自身安危地试图温暖他、唤醒他?!
外界的、来自伙伴的焦急呼唤,与内心深处捕捉到的、关于伙伴的温暖精神烙印,在这一刻,里应外合,汇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记忆回溯构筑的牢笼!
“滚出去!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风昊凝聚起所有残存的意志力,对着那依旧在试图重组、不断回放绝望记忆的冰冷漩涡,发出了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充满不屈与愤怒的咆哮!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眼前的都市幻影、绝望的初生海域、那惨白的婴儿襁褓、还有酸雨风暴中独自挣扎的孤独身影……所有这些如同诅咒般循环播放的记忆片段,如同被重锤击打的镜子般,轰然崩碎,化作漫天飞舞的、失去力量的光点,迅速消散于无形!
“咳!咳咳咳——!”风昊猛地睁开了眼睛,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吸入肺部的、属于记忆尘埃的冰冷与窒息感全部咳出。
视线花了足足好几秒才重新聚焦,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如同被撕裂般的头痛席卷而来,让他几乎再次栽倒。
首先映入他模糊视野的,是雷啸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焦虑与关切的眼睛,以及他那只如同铁钳般、紧紧抓着自己肩膀的大手,那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他妈总算醒了!”雷啸看到他睁开眼,重重地、近乎虚脱般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眼神中的凝重丝毫未减。
“队……队长!你吓死我们了!”陈原在一旁,几乎要软倒在地,脸上混合着泪水与汗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
而刚刚苏醒、脸上依旧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的云希,正强撑着半跪在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额头上,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绿色光晕正持续散发着安抚的力量。
她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深切的担忧,以及一丝看到他清醒后的、微弱的如释重负。
但风昊能清晰地感觉到,按在他额头的那只手,正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自身的状态,显然也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我们……都中招了?”风昊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喉咙里带着腥甜的气息,他瞬间就明白了现状。这诡异的劫难,并非只针对他一个人。
雷啸松开了抓着他肩膀的手,但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仿佛在警惕那无形的攻击再次降临,她沉重地点了点头,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惊悸与暴戾:“这鬼东西……防不胜防!专挑人心里最不愿碰的伤疤往死里戳!” 语气中都带上了一丝心有余悸。
陈原更是后怕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身体微微发抖,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喃喃道:“我……我又看到了……那些……那些在我面前死去,我却没能救回来的病人……他们……他们都在看着我……问我为什么……” 显然,他经历的内心折磨同样残酷。
云希的情况最为糟糕。
她本身就因为过度透支而昏迷初醒,极其虚弱,此刻显然也在全力抵抗着自身的心魔(风昊能敏锐地猜到,那很可能与她“生命礼赞”天赋的本质有关,源于那种无法拯救所有逝者、面对死亡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和自责),同时还要分心维持着那微弱的、试图安抚和连接众人精神的绿光。
这无疑是在她濒临崩溃的精神上再加负担!
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按在风昊额头的手也越来越冰,嘴角不断有新的血丝渗出,眼神清明与空洞交替的速度在加快,那维系众人的微弱精神连接,如同暴风雨中的蛛丝,随时可能彻底断裂。
必须立刻唤醒所有人!
必须将大家的力量凝聚起来!
否则,不需要外敌,他们就会在这诡异的精神攻击下,从内部彻底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