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落霞山庄时,已是深夜。
沈宁玉掀开车帘一角,冰凉的雨水瞬间打在脸上,让她打了个激灵。
然后,沈宁玉就看见了那个站在山庄大门檐下的人影。
谢君衍?!
他没有打伞,只站在檐下干燥处,静静望着车马来的方向。
车马停下。
韩少陵率先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沈宁玉的车前,伸手扶她:“宁玉,小心脚下。”
踩进积水里,胶靴发出咯吱声。
沈宁玉抬头,正好对上谢君衍投来的目光。
“回来了。”
谢君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走到沈宁玉面前,那双眼睛把沈宁玉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伸手很自然地替她拂去肩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枯叶。
沈宁玉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韩少陵还在一旁看着。
【这人……大半夜不睡觉站这儿当门神?】
沈宁玉心里嘀咕,嘴上却说:
“雨这么大,你等什么等?”
谢君衍没接话,转向刚从车上下来的沈家人,拱手行礼:
“岳母,几位岳父,兄长们一路辛苦了。”
沈秀等人连忙还礼。沈秀看着谢君衍站在雨中等候的样子,心里又是感动又是过意不去:
“君衍,你这孩子……这么大的雨,何必在外头等着?快进去,仔细着凉!”
“岳母放心,我无事。”
谢君衍微笑,“只是玉儿冒雨出行,我实在放心不下。见到大家平安归来,这才安心。”
他说得坦然,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沈宁玉。
这时,沈风和沈书从山庄里跑出来,袖子卷到手肘,一看就是刚从厨房出来。
“娘!六妹!”
沈风眼睛一亮,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可算到了!担心死我们了!”
沈书则细心地接过孙河手里的包袱:
“二爹,给我吧。厨房熬了姜糖水,周婶正盛着呢,大家快进去喝一碗驱驱寒。”
谢君衍闻言,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周大娘子温声道:
“周婶,劳烦将姜糖水端到前厅,岳母他们一路颠簸,需得暖暖身子。”
“是,谢郎君,老奴这就去!”
周大娘子应声,匆匆往厨房方向走。
沈风笑道:“我和小五去帮忙端!”
说着拉上沈书,也跟着周大娘子去了。
这时,一直默默帮忙搬运行李的二哥沈海和三哥沈石也走上前来。
沈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沈秀道:
“娘,您和爹爹们先跟六妹他们进去歇着,剩下的行李我和石头来搬。”
沈石也点头,他身形灵活,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几件较重包裹从板车上卸下,稳稳扛在肩上:
“对,这点活儿交给我们。六妹,你快带娘他们进去暖和暖和。”
沈宁玉看着哥哥们忙碌的身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
在这个时代,有家人互相扶持,总是多一份安心。
众人进了山庄,前厅里果然已经摆好了几碗热气腾腾的姜糖水。
周大娘子带着沈风、沈书来回几趟,很快每个人都捧上了一碗。
沈宁玉捧着碗暖手,辛辣微甜的味道钻进鼻子。
她小口喝着,热流从喉咙滑到胃里,冻僵的手指慢慢恢复知觉。
【要是有杯热可可就好了……算了,这时代有姜汤就不错了。】
沈宁玉一边喝一边扫视众人。
沈秀捧着碗发呆,赵大川眉头紧锁,孙河劝林松多喝点,林松则微微摇头,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沈宁玉身上。
韩少陵几口灌完一碗,抹抹嘴对周大娘子道:
“周婶,给外面值守的兄弟也送些。”
“已经备下了,韩将军放心。”
等家人都喝完姜糖水,谢君衍才开口:
“厢房都备好了,炭盆也点着。岳母和几位岳父今日受惊了,先安顿歇息吧。二哥三哥,你们也辛苦了,房间已备好。”
沈秀确实累了,没再多说,在沈风沈书的陪同下往后院走去。
几位爹爹和二哥三哥也陆续起身。沈海和沈石临走前还不忘将前厅散落的行李归置整齐,这才跟着离开。
等家人都离开了前厅,厅内只剩下沈宁玉、谢君衍和韩少陵三人。
沈宁玉放下碗:“山庄情况怎么样?”
“比预想好。”
谢君衍端起自己那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火炕烘谷的法子管用,湿稻烘干了七成左右。”
七成?沈宁玉眼睛一亮。
【可以啊!比预想高多了。果然实践出真知,火炕多功能开发成功。】
沈宁玉快速心算:七成烘干率加上原有存粮,如果真闹灾荒,这些粮食可能就是救命粮……
“不过柴炭耗得快。”
谢君衍放下碗,指尖轻敲桌面,“备用库房已经开了,但雨再下三五天,燃料会吃紧。”
韩少陵闻言,插话道:
“柴炭的事我想办法。山庄后山那片林子,等雨稍小些,我可以带人砍些湿柴回来,虽然难烧些,但应急足够。
实在不行,我让人回军营调一批军需炭过来。”
沈宁玉点点头,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冰凉的雨气混着土腥味扑进来。
“这雨……我感觉停不了。”
沈宁玉低声说,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
“如果按照现在的强度再下一天,大青河必溃无疑。不止大青村,下游的几个村子,甚至青川县城都会受影响。”
谢君衍抬眼看她:“你预见的灾情……有多严重?”
沈宁玉脑子里闪过现代洪水肆虐的画面:
“感觉不是普通涨水。如果山洪和溃堤一起发生,洪水会瞬间淹没低洼地区,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
再加上持续暴雨可能导致山体滑坡、泥石流……”
沈宁玉想起这些词对他们来说可能陌生,
“就是山上的泥土石头被冲下来,连高处都不安全。”
韩少陵脸色凝重起来。
他在边境见过山洪,那摧枯拉朽的力量确实可怕。
韩少陵沉声道:“若真如此,必须立刻通知官府,组织大规模撤离。
宁玉,你是县主,虽无直接调兵遣将之权,但以你的身份向县令示警并提出建议,县令定会重视。何况——”
韩少陵眼中闪过锐光:“裴大哥是云州府同知,青川县正在他管辖之下。
必要时,我可以直接联系裴大哥,请他下令。地方官最怕上官问责,若有府衙明确指令,李县令动作会快得多。”
沈宁玉眼睛一亮。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层关系!
裴琰现在是云州府的二把手,正好管着青川县。
谢君衍也微微颔首:“少陵思虑周全。如此双管齐下,最为稳妥。”
他看向沈宁玉,“不过玉儿,你若亲自去县衙,路上安危……”
“我去。”
韩少陵斩钉截铁道,转头看向沈宁玉,
“宁玉,你留在山庄坐镇,安抚岳母他们。县衙那边我去。我身上有军职,见县令名正言顺,说话分量也足。
我会先晓以利害,若李县令犹豫或推诿,我便立刻派人快马赶往云州府,请裴大哥直接下令。”
沈宁玉想了想,确实如此。
韩少陵是正经的五品武将,地位不比县令低,他去沟通更合适。
而且他身手好,这种天气出行也更有保障。
“好,那就辛苦你了。”
沈宁玉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路上一定小心,这种天气最容易出意外。”
韩少陵咧嘴一笑,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可靠:
“放心,我什么路没走过?比这更恶劣的天气也闯过。”
谢君衍手指摩挲袖口,若有所思:
“若真需要子瑜下令,少陵打算如何联络?雨势如此,寻常信使恐怕难行。”
韩少陵显然早有考虑:
“我用军中传讯的响箭和烟火。虽然雨大视线受阻,但特殊频率的响箭声能传很远。
我在山庄和云州府沿途曾设几个临时哨点,接力传递消息,比单人快马更稳妥。”
沈宁玉听得暗暗咋舌。
这就是专业军人的思维啊,她刚才只想到让人骑马去报信,完全忘了这种恶劣天气下,单骑风险极高,反而可能误事。
谢君衍眼中也掠过赞许之色:
“此法甚好。既如此,少陵明日一早便动身。今夜先好生休息。”
说到这里,沈宁玉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大哥一家还在小河村!那边虽然地势高些,但万一……”
“已经派人去传话了。”
谢君衍温声接道,“今天下午雨势不对劲时,我就让阿令去了小河村。不过……”
他顿了顿,“你大哥的妻主不愿现在过来。一来雨大路难走,二来她想留在村里和家人共进退。
我只能让你大哥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告诉他们危急时往附近山地躲。”
沈宁玉心里一沉。
【古代家族观念……灾难面前最怕这个。都想和家人在一起,结果往往谁也跑不掉。】
沈宁玉想起那些因为不肯撤离而遇难的人,胸口发闷。
“大哥怎么说?”沈宁玉问。
“你大哥是明白人。”
谢君衍道,“他让我转告你,心里有数,会看顾好妻儿,也会尽力劝岳家早做准备。
真到万不得已,他会带家人往高处撤。他还说,小河村地势较高,又有后山可退,比大青村相对安全些。”
沈宁玉稍微松了口气。
大哥沈林做事靠谱,有他在,至少多一分保障。
韩少陵这时看了看更漏:“子时过半了。宁玉,谢大哥,你们都去歇着吧。我再去前院巡查一圈,看看值守安排。”
沈宁玉确实累坏了,点点头。
韩少陵先离开。
谢君衍陪沈宁玉走回主院。
回廊下,雨声小了些。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廊道里回响。
“玉儿。”谢君衍忽然开口。
“嗯?”
“今天做得很好。”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温和。
沈宁玉脚步顿了顿,侧头看谢君衍。
“我就是……做了该做的。”沈宁玉低声道。
“很多人知道该做什么,却会因为怕这怕那而退缩。”
谢君衍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伸手轻抚她脸颊,“我的玉儿,看着懒散,其实比谁都清醒勇敢。”
沈宁玉耳根一热,嘴上反驳:“谁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
谢君衍轻笑,指尖在她耳垂上轻捏一下,“圣旨赐婚,赖不掉的。”
他收回手,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一丝难以捉摸的暧昧:
“不过今晚……”
沈宁玉疑惑抬头。
谢君衍唇角勾起那抹惯有的、妖孽般的弧度,声音压低,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
“今晚好好休息,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说完,他后退半步,恢复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去吧,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我让阿令叫你。”
沈宁玉:“……”
她刚才那一瞬间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你也早点休息。”
沈宁玉匆匆丢下一句,几乎是逃也似的推门进了屋。
谢君衍站在廊下,看着玉儿仓皇的背影,低低笑出声。
屋内,沈宁玉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声,长长舒了口气。
沈宁玉换了寝衣躺下,累极的身体几乎一沾枕头就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朦胧间,她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明天……希望一切来得及。】
窗外,秋雨未歇,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浸泡在这场无休止的水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