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死寂。
只有那只裂了缝的紫砂杯,还在滴答滴答地往外渗水,洇湿红木桌面。
祁同伟没动。
那句“明前的新茶”,把他钉在了原地。
他引以为傲的硬心肠,在这个枯槁的老人面前,有些兜不住。
“老师……”祁同伟嗓子发干,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真的……没别的路了?”
高育良抬抬手,动作迟缓,却带着一股子决绝。
“同伟,你还是没看透。”
他身子后仰,陷进宽大的椅背里,浑浊的眼珠子动动,透出一丝精光。
“沙瑞金看重的,从来不是什么百亿项目。他要的是态度,是京州,乃至整个汉东官场,面对他沙家班时的态度。”
高育良顿了顿,指了指祁同伟。
“你这次,是替他当了把快刀,把汉东这层脓包给挑破了。脓血流出来,看着是痛快。但你得想想,这脓血溅在谁身上了?”
祁同伟下意识接话:“李达康?”
“不止。”高育良摇头,枯瘦的手指在桌沿轻轻敲击,
“还有赵家那帮人,还有汉东盘踞了几十年的那些老关系。你这一刀,捅得太深,太狠。”
“现在他们是被打懵了,没回过神。等他们反应过来,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这个持刀人?”
祁同伟后背窜上一股凉意。
他却忘这从来不是一对一的擂台赛。
这是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混战。
“那我该怎么办?”祁同伟往前探了探身子,像多年前刚入行时那样,急切地看向自己的导师。
高育良没立刻回答。
他拉开书桌中间的抽屉。
轨道干涩,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翻出一本泛黄的线装《菜根谭》,从夹层里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纸很薄,有些年头了。
高育良摩挲着纸条,良久,才顺着桌面推到祁同伟面前。
“打开看看。”
祁同伟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纸条,心里莫名一跳。
他慢慢展开。
纸不大,字数也不多。
全是高育良的亲笔,笔锋锐利。
祁同伟的目光扫过第一行,手就是一抖。
他猛地抬头看向高育良。
高育良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往下看。
祁同伟低下头,越看,呼吸越沉重。
这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压得他手腕发酸。
这不是什么把柄,也不是秘密账户。
这是一张网。
一张高育良在汉东经营二十年,埋在深水区里的暗桩。
有些人,平日里跟汉大帮八竿子打不着;
有些人,甚至在公开场合多次抨击过高育良。
竟然都是老师的人。
视线落到最后一行。
祁同伟彻底僵住。
他把那个名字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眼花。
“这……”他的声音变了调,“他?他可是沙书记这次带来的……”
那可是沙瑞金的核心班底,每天都要跟沙瑞金碰头的人!
“真作假时假亦真。”高育良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张网,是我最后的底牌。本来打算带进棺材里的。”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现在看来,我这副老骨头是用不上了。交给你了。”
祁同伟捧着纸条,掌心全是汗。
他太清楚这份名单的分量了。
用好了,这就是可以在关键时刻翻盘的大杀器。
老师这是把一辈子的心血,都交到他手上。
“老师!”
祁同伟离座位,直挺挺地跪下去,膝盖磕在地板上,咚的一声闷响。
高育良受这一跪。
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悲凉。
“起来吧。”高育良虚抬一下手,“记住这些名字,然后,烧了它。”
祁同伟起身,掏出打火机。
火苗窜起,橘红色的光照亮他那张紧绷的脸。
纸条卷曲、发黑,化为灰烬,落在烟灰缸里。
高育良看着那一小堆灰,轻轻吹了口气。
灰烬四散。
“同伟。”高育良的声音突然低下去,
“有了这张底牌,你在汉东至少能自保。但是,还有一个人,你得格外小心。”
祁同伟神色一凛:“谁?”
“李达康?”
高育良摇头:“李达康是明面上的老虎。他讲原则,重政绩,只要你不触碰他的底线,他不会玩阴的。我要你防的,是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
高育良身子微微前倾,死死盯着祁同伟:“田国富。”
祁同伟一愣。
省纪委书记,田国富?
这人空降汉东以来,存在感极低。
开会总是笑眯眯的,见谁都客气,在常委会上甚至不如统战部长话多。
“是不是觉得他是个老好人?”高育良冷笑一声。
“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
“你仔细想想,沙瑞金这次来汉东,带了两把刀。一把是你,这是你自己凑上去的,在明处,大开大合,负责冲锋陷阵。另一把,就是田国富。”
“他躲在暗处,磨刀霍霍,负责收割人头。”
祁同伟心头一跳。
他回想起几次常委会。
每当沙瑞金提出敏感议题,田国富虽然不说话,但那双眼睛总是在还要在座的人脸上扫一圈。
那种眼神,像老练的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牲口,寻找最容易下刀的部位。
“田国富这个人,阴得很。”高育良继续道,
“他不像李达康那样爱惜羽毛。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而且,他最擅长收集黑材料。”
“你这次赢了,但也彻底暴露在聚光灯下。你以前做的那些事……”
高育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屁股擦干净了吗?”
祁同伟脸色一白。
冷汗瞬间从鬓角流下来。
这些年为了往上爬,他确实用过不少非常手段。
自认做得隐秘,但如果被田国富这种级别的专业人士盯上……
自己已经把很多事情,都抹干净。
侯亮平都查不出来任何东西。
但是遇见田国富这个老东西。
“老师,我……”
“不用跟我解释。”高育良摆手打断,
“水至清则无鱼。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田国富现在不动你,是因为沙瑞金还需要你这把刀。等哪天沙瑞金觉得你这刀太快,容易伤手了,田国富就会扑上来,一口咬断你的喉咙。”
字字见血。
祁同伟感觉自己被扒光扔进冰窖。
原来在他自以为大获全胜的时候,镰刀早就架在脖子上。
“老师,那我该怎么防?”
高育良沉默片刻,转头看向窗外。
天黑透了。
院子里的路灯昏黄,雾气昭昭。
“防不住的。”高育良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回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最后一道寒光。
“想要不被他咬死,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更狠,比他更毒。”
“在他张嘴之前,先敲碎他的牙。”
祁同伟咬紧后槽牙,腮帮子鼓起一块硬肉。
敲碎田国富的牙。
疯狂的念头,在这个疯狂的夜里,显得顺理成章。
“去吧。”高育良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该教的都教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祁同伟站直身子,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三个躬。
每一个都弯到了九十度。
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推开书房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最后一眼。
祁同伟拉开门,走出去。
门外寒风扑面,夹杂着几片枯叶。
祁同伟站在台阶上,抬头看天。
京州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远处城市的灯火,把天幕映成一片暗红。
田国富。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那里曾经别着枪。现在虽然空了,但他心里已经压上子弹。
老师给了网,也指了敌。
这仗,才刚开始。
他大步走进夜色。
一边走,一边拿出力电话。
“喂,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