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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府的正厅,早已洒扫得一尘不染,所有的陈设都换了更显庄重喜庆的规制。正中的紫檀木雕螭虎纹大案上,铺设着崭新的明黄色绣祥云纹桌围,案上供奉着鎏金香炉,炉内三柱上好的沉水香已经点燃,青烟笔直上升,散开成袅袅的祥瑞之气。两侧依次摆放着寓意吉祥的玉如意、翡翠白菜、红珊瑚盆景,在从敞开的槅扇门透入的晨光下,闪烁着温润而富丽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清冽持久的香气,混合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世家大族重要仪典特有的肃穆与端凝。

定北侯谢凛与侯夫人柳氏,早已端坐在正厅上首的两张紫檀木太师椅上。

谢凛今日穿了一品军侯的正式朝服,绯色云锦袍服上绣着威猛的麒麟补子,头戴七梁冠,腰束玉带,脚踏云头履。他年近五旬,面容依旧坚毅,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久经沙场沉淀下的威严气度不怒自威。只是此刻,那双惯常锐利如鹰隼的眼眸里,少了些军帐中的杀伐果断,多了几分审视与一种近乎默认的沉稳。他的坐姿笔挺,双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厅中的一切。

侯夫人柳氏坐在他身侧,穿着一品诰命夫人的吉服,深青色的大袖衫上绣着精致的翟鸟纹样,头戴五翟珠冠,额前缀着点翠镶宝的牡丹花钿。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敷着匀净的脂粉,眉目端庄,只是唇角抿得有些紧,使得那份雍容华贵之中,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传统宗妇的严谨与审视。她的目光,更多时候落在厅中那位手持泥金庚帖、身着深褐色福字纹长袍的官媒身上,以及那位被特意请来、坐在下首客位上的、苏家仅存的、一位须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远房叔公身上。

谢知遥侍立在父母身侧稍后的位置。他今日也穿得格外正式,是一品侯世子的全套朝服,石青色云纹袍,金冠束发,玉带缠腰,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英武,面如冠玉。只是那惯常带着三分疏朗笑意的眉眼,此刻也凝着十二分的郑重,目光时不时地掠过厅门方向,又迅速收回,垂眸静立,唯有偶尔微微蜷缩的指尖,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期待与紧张。

官媒是京城里有名的“金口”张嬷嬷,最是能说会道,熟知礼数。她满面堆笑,先是对着上首的侯爷夫人深深一福,又向苏家叔公行了礼,这才清了清嗓子,用她那训练有素、既清晰又不失恭敬的嗓音,开始按照古礼,一字一句地唱诵起来。

无非是先颂扬定北侯府门楣显赫、世代忠良,世子谢知遥年少有为、品貌无双;再赞苏氏女绣棠,虽出身商贾,然聪慧贞静,才德兼备,更兼为家门昭雪,忠孝两全,实乃难得之淑女。最后,才郑重地捧出那份用大红洒金笺书写、以泥金精心描绘了龙凤呈祥纹样的庚帖,朗声道:“今蒙侯爷、夫人不弃,特遣老身为媒,谨遵古礼,问名纳彩,欲求娶苏氏女绣棠为世子正室,永结秦晋之好。伏望苏府尊长,垂怜世子一片赤诚,玉成此佳偶良缘!”

话音落,厅内一片寂静,只有香炉里青烟袅袅。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位苏家叔公身上。

叔公年逾七旬,须发皆白,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直裰,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坐姿端正,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清癯风骨。他是苏绣棠父亲的一位远房堂叔,年轻时中过举,为人方正,在族中颇有声望。此次是苏绣棠特意派人从老家请来,以全礼数。

叔公缓缓站起身,先是对着上首的侯爷夫人拱手为礼,又对张嬷嬷点了点头,这才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泥金庚帖。他并未立刻翻开,而是用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抚过庚帖上精致的纹样和烫金的字迹,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与谨慎。

“侯府门第清华,世子才俊,”叔公开口,声音有些苍老,却吐字清晰,不疾不徐,“能垂青我苏家小女,实乃我苏氏之幸,绣棠之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中诸人,最后落在谢知遥脸上片刻,才继续道:“然婚姻大事,关乎男女终身,亦系两家之好。绣棠父母早逝,老朽虽为长辈,亦不敢擅专。此事,还需问过绣棠本人心意,并与族中几位长者商议一二,方是正理。庚帖老朽暂且收下,容后回复。”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侯府颜面,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又依足了礼数,没有立刻应允,为苏绣棠留下了应有的考量和准备余地。这是苏绣棠事前与他仔细商议过的态度。

定北侯谢凛微微颔首,脸上并无不悦,反倒掠过一丝对这位老人处事得当的赞许。侯夫人柳氏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抿紧的唇角似乎更用力了些,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端坐着,微微点了点头。

张嬷嬷最是会看眼色,立刻笑着打圆场:“应当的,应当的!苏老大人思虑周全,正是长辈慈爱之心!那老身便先回府,静候佳音了!”

一场庄重而略显紧绷的提亲初仪,便在这样看似圆满、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暂告一段落。

提亲的队伍离开苏宅所在的街巷后,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谢知遥便寻了个由头,独自一人又折返了回来。

苏绣棠正在她日常处理绣坊事务的绣房里。

这绣房不同于寻常闺阁,更像是一个小型的工坊与书房结合体。一面墙的多宝格上,整齐码放着各色丝线、布料样本、染料小罐;另一面则是宽大的书案,上面摊开着账簿、图样和几匹刚送到的新品云锦。窗边设着一张绣架,上面绷着一幅尚未完成的、构图宏大的《山河春晓》绣品,只是近日事忙,已闲置了些日子。

她今日换上了一件新裁的胭脂色锦缎褙子,颜色是那种饱和度极高的红,却因料子本身光泽柔和,并不显得俗艳,反而衬得她肤色愈发莹润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褙子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蝶穿花纹样,蝴蝶栩栩如生,穿梭于缠枝花卉之间,在光线下流转着细碎的金芒。发髻挽得比平日稍正式些,簪了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蝶翼轻薄,点翠的蓝绿与胭脂红的衣衫相映,既显出了待嫁女儿的喜气,又不失庄重干练。

她正站在书案前,就着窗外明亮的日光,与云织一同仔细核对一批刚从江南快马送来的、今秋最新的云锦样本。指尖拂过那些光滑如镜、纹样各异的锦缎,神情专注。

云织今日也特意打扮过,穿了身鹅黄色绣缠枝莲纹的衣裙,比平日那身素淡的管事装扮鲜亮了许多,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气,手脚麻利地将样本按色泽、纹样分类摆放。

谢知遥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他的目光先是被苏绣棠那一身明艳又不失雅致的装扮吸引,眼底掠过惊艳,随即又被她专注工作的侧影所触动,那抹惊艳化作了更深沉的欣赏与温柔。

云织眼尖,瞧见他进来,抿嘴一笑,十分识趣地福了福身:“世子爷安好。姑娘,我去沏茶。” 说完,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绣房内只剩下两人。

谢知遥走到书案旁,目光扫过那些华美的锦缎,最后落在苏绣棠脸上。“在看新到的料子?”

“嗯。”苏绣棠放下手中的一匹雨过天青色锦缎,抬眸看他,眼中带着询问,“前头……都还顺利?”

“礼数都周全了。”谢知遥在她身侧的绣墩上坐下,声音放低了些,语气里带着一丝斟酌,“张嬷嬷口才了得,苏家叔公应对也得体。父亲……没有多言,算是默许了。”

苏绣棠点了点头,这在意料之中。定北侯更看重实利与大局,对儿子的选择,只要不损害家族根本,他多半不会强行干涉。

谢知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光滑的边缘,才继续道:“只是母亲那里……”他抬眼看向苏绣棠,目光里带着歉意与些许无奈,“她对你的才干、品性,经由前事,其实是认可的。只是,侯府规矩重,世代簪缨,注重门风清誉。她的意思是,希望你成婚之后,能先将心思放在熟悉侯府中馈、学习宗妇礼仪上,‘锦棠记’的生意……最好能逐步交由可靠得力之人去打理,你只需把握大方向即可。她也是为你好,为侯府声誉考量。”

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侯夫人柳氏,这位传统的世家宗妇,可以接受一个能力出众、甚至颇有手腕的儿媳,却难以完全认同儿媳继续像一个商人般抛头露面、亲自经营庞大的商业帝国。这关乎她认知中“侯府世子夫人”应有的体面与规范。

苏绣棠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也没有丝毫愠怒。她甚至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明白侯夫人的顾虑。”她的声音很平静,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面前那匹云锦上凸起的纹路,“身处其位,思虑其责。侯府门第清贵,规矩自然比寻常人家重些。夫人希望未来的世子夫人能尽快融入,担起责任,这是正理。”

她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目光清亮地看向谢知遥:“只是,谢知遥,‘锦棠记’于我而言,并非仅仅是一份可以随意托付于人的产业。它是我父母留下的基业,是无数匠人、伙计、乃至他们身后家庭的生计所系,也是我苏绣棠能在失去所有依靠后,重新站起来、走到今日的根基与凭证。它是我安身立命之本,亦是我想实现的一些念想的依托。”

她的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并非要对抗侯府的规矩,或是不愿承担世子夫人的责任。我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两全之法。既能遵循礼数,做好侯府的儿媳;也能继续经营‘锦棠记’,让它发展得更好,甚至……或许在未来,它能成为侯府在朝堂与民间另一种无形的助益。这需要时间,也需要恰当的方式去沟通、去证明。”

谢知遥静静地听着,看着她眼中那份清晰而坚定的光芒,心中的那丝担忧与歉意,渐渐被一种混合着骄傲与心疼的情绪所取代。他早知道她不是那种会轻易妥协、放弃自我追求的女子,也正因如此,他才如此倾心于她。

“你说得对。”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锦缎上的手,掌心温暖,“不必你直接去与母亲争执什么。此事,我来想办法。”

苏绣棠的手被他握住,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反而轻轻回握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信赖与疑问。

谢知遥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低声道:“父亲那里,由我去说。他更看重实利与对家族的助益。我会让他明白,一位不仅出身忠良之后(苏家已平反)、更兼能手掌巨贾之财、通晓南北商路、甚至能与朝廷军需采买搭上关系的世子夫人,对侯府而言,并非减分项,反而可能是一种难得的、隐性的实力补充。”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正好,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兵部与户部近日正在商议西北边军今冬的一批军需采买,主要是御寒的棉衣、毛皮坎肩、以及部分旌旗帐篷的布料。数额不小,正在遴选可靠且报价合理的皇商。我无意干涉具体事务,但可以为你牵线,让你‘锦棠记’有机会参与竞标。”

苏绣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她反手用力握紧了他的手:“你是说……”

“对。”谢知遥肯定地点头,“‘锦棠记’若能凭借自身实力——更优的价格、更好的品质、更可靠的供应——拿下其中一部分订单,哪怕只是其中一项,便是向父亲、向所有人证明你能力与‘锦棠记’价值的最好方式。这并非依靠侯府权势,而是实实在在的商业竞争。一旦成功,‘锦棠记’便与朝廷、与边务有了更直接的联系,其分量自然不同。届时,母亲那边,也会更容易接受你继续经营它。”

这个提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瞬间在苏绣棠心中激荡起层层涟漪。这不仅是一个解决眼前困境的巧妙策略,更是一个将“锦棠记”推向更高层次、与家国利益紧密相连的绝佳契机!

她几乎是立刻就从方才那种略带沉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大脑飞速运转:“西北军需……棉衣、毛皮、帐篷布料……棉衣需厚实保暖、耐磨耐洗;毛皮需处理得当,防虫防蛀,且皮质均匀;帐篷布料则需防水防风,还要兼顾一定的透气性……这些,‘锦棠记’在江南和京城的工坊都有相应技术积累,尤其是防水布料的处理,我们改进过的桐油浸染法效果很好!若能结合西北当地的优质皮毛……”

她的眼神越来越亮,语速也越来越快,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耀眼的神采,那是属于开拓者、属于事业家的光芒,混合着迎战挑战的兴奋与跃跃欲试。

谢知遥含笑看着她,任由她沉浸在思考中。他知道,这样的苏绣棠,才是最有魅力的。他没有打断她,只是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给予支持。

良久,苏绣棠才从兴奋的思绪中稍稍平复,她转过头,看向谢知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触动:“谢知遥,谢谢你。不仅是为我争取,更是……懂我。”

谢知遥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抚过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目光温柔似水:“能与你并肩,看着你为自己想做的事发光发热,才是我之幸。绣棠,我爱的,就是完整的、鲜活的、永不放弃追寻的苏绣棠。”

他的话语如同最温暖的泉水,潺潺流入心田。苏绣棠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爱意与支持,心中最后一丝因侯府规矩而产生的淡淡阴霾,彻底消散无踪。

她主动向前倾身,轻轻依偎进他怀中,脸颊贴着他坚实温暖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心与甜蜜:“能得你如此相待,亦是我此生之幸。”

两人在洒满阳光、堆满锦缎的绣房里静静相拥,空气中浮动着新锦的柔光与沉水香的余韵,混合着一种名为理解、支持与共同前行的温馨气息。

窗外,云织端着茶盘,站在廊下,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到屋内相拥的身影,脸上露出了由衷的、欣慰的笑容。她没有进去打扰,只是悄悄将茶盘放在廊下的石桌上,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开了。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中,却又酝酿着新的波澜。

定北侯谢凛在书房单独召见了儿子一次。谢知遥并未多言苏绣棠如何,只是客观地分析了“锦棠记”若能参与并争取到部分西北军需订单,对于朝廷、对于边军、乃至对于侯府在军中和朝中可能带来的积极影响。他提到了“锦棠记”在布料处理上的技术优势,提到了苏绣棠在商业运作上的能力与信誉,也提到了此事若成,对于稳定苏绣棠心境、使其更快更好地适应侯府生活可能带来的益处。

谢凛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书案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久经宦海,自然听得出儿子话中深意,也看得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对于苏绣棠这个儿媳,他本无太多成见,甚至因其为家族昭雪的坚韧而有几分欣赏。如今儿子提出这样一个看似双赢、实则更需要儿媳自身实力的方案,他沉吟片刻后,未置可否,只说了句:“此事,关乎朝廷采买,需按规矩来,凭实力说话。侯府不会插手,也不能丢脸。”

这便是默许了。不反对谢知遥牵线,但要求“锦棠记”必须靠真本事去争。

侯夫人柳氏那里,见丈夫并未反对,儿子又态度坚决,且听儿子转述了苏绣棠“愿遵循礼数、学习主持中馈,同时亦望不弃父母基业、并愿以其所能为侯府增益”的明确态度后,那紧绷的心弦也略微松了松。她私下里又向宫中几位相熟的夫人侧面打听了苏绣棠的为人处事,得到的反馈多是正面,心中的顾虑便又消减几分。最终,她对着儿子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既如此,便依你们吧。只是成婚初期,熟悉侯府规矩、学习中馈乃是首要,切不可本末倒置。那‘锦棠记’的事……便按你们商议的来,看看她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这便是最大的让步与期待了。

八月初十,双方正式交换了庚帖。合婚的结果自然是大吉。婚期经两家商议,初步定在了十一月下旬。既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筹备一场符合侯府规格的婚礼,也给了苏绣棠运作西北军需订单、证明自己的时间与空间。

当那封代表着婚约已定、用泥金锦书写就、加盖了两家印信的婚书被送到苏绣棠手中时,她正坐在城南别院的书房里,面前摊开着刚刚绘制完成的、详细的西北商路拓展草图,以及林微雨从江南加急送来的、关于参与朝廷采买竞标的初步预案。

她轻轻抚摸着婚书上细腻的纹路和温润的纸质,指尖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却又充满希望的实在感。

窗外,秋阳正好,天高云淡。

她抬起头,目光从婚书上移开,掠过书案上那些关乎事业未来的图稿与文书,最后投向窗外明净高远的蓝天。

前路或许仍有需要磨合的细节,仍有需要面对的挑战,但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爱情与事业,家庭与自我,这些曾经看似难以兼顾的命题,如今正在她与谢知遥共同的智慧与努力下,慢慢寻找到平衡与交融的可能。

她将婚书仔细收好,重新拿起那支蘸饱了墨的狼毫笔,目光落回西北商路的草图上,唇角勾起一抹清浅而坚定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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