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政闻得兰台大巫祝玄元真人携徒妙玉到访,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命开中门,亲自迎至荣禧堂。
只见那玄元真人,身着玄色云纹法袍,手持拂尘,面容清癯,雪白的头发用一根玄木簪子挽成髻,她眼神开阖间精光内蕴,确有一派仙风道骨。其徒妙玉则是一身水田青缎法袍,头戴方巾,方巾下黑发垂到腰间。她面容清冷如霜,眼神澄澈却带着一丝看破红尘的疏离,她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长匣,紧随其后。
双方见礼已毕,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香茗。贾政寒暄几句,便屏退了左右闲杂人等,只留赖大在堂外守着。荣禧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唯有檀香袅袅,气氛凝重。
玄元真人并未过多客套,目光直视贾政,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贾公,贫道此番冒昧登门,乃是受兰台侯林公如海所托,有要事相商。” 他示意妙玉将手中紫檀木匣呈上。
妙玉上前,将木匣置于贾政身旁的茶几上,动作轻盈,不发一言,随即退回原位,眼观鼻,鼻观心。
贾政心中凛然,知道正题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木匣。匣内并无珍奇,只有三封书信,并一枚刻有兰台侯印信的玄鸟玉佩作为凭证。他首先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一看,正是林如海的亲笔手书,字迹沉稳有力,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决绝,却让贾政的手微微颤抖。
信中,林如海开门见山,直言不讳:“政兄如晤:朝局崩坏,妖氛蔽日,已非一日。商容首相血书,兄或已得见?其志可昭日月,其情可恸鬼神!然昏君佞臣,岂肯幡然?西伯侯世子伯邑考,孝义双全,竟遭醢刑,此乃人伦尽丧,天理难容!如海亦得西岐密信,姬侯归国,得贤相姜尚,潜龙在渊,其势已成。闻太师虽忠勇,然独木难支,且其志在保商,与吾等或殊途同归,然终非一路。”
看到这里,贾政已是心惊肉跳,林如海竟如此直白!他继续往下看:
“玄元真人,通晓天机,精于易数。如海曾请其焚香祷祝,默运玄功,窥探天意。真人言:殷商气数已尽,如日薄西山;凤鸣岐山,西周当兴,此乃天命所归,不可逆也!如今纣王无道,宠信妖孽,诛戮忠良,百姓陷于水火。我辈世受国恩,然此‘国’乃天下人之国,非一姓一人之私产!岂能坐视社稷倾覆,苍生倒悬?”
“如海不才,窃以为:顺势者昌,逆势者亡。既知天命在周,自当早作打算。兰台虽小,亦有心存忠义之士,有可战之兵。弟已决意,外示恭顺,内修甲兵,广积粮草,暗中整军经武,保全西南一隅百姓,以待天时,呼应西岐义举!此非为个人功业,实为天下苍生计也!”
“政兄与弟,姻亲之好,肝胆相照。荣国府树大招风,值此乱世,恐难独善。弟冒昧,邀兄共图大义。若蒙不弃,可暗中招募勇士,囤积军资,联络志士,以为后援。他日风云际会,你我东西呼应,或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亦不负平生所学,不负天下黎庶!如海顿首,翘首以盼回音。”
信末,还附及:“小女黛玉,近亦知世事艰难,不再只沉浸诗书,每日随家将习练弓马,强身健体,兼读兵策,弟亦未加阻拦。瑾儿已投身行伍,自什长做起,历练筋骨。林家儿女,亦当时刻准备,为这即将到来之变局,尽一份心力。”
贾政看完此信,久久无言。林如海这番披肝沥胆之言,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与侥幸也彻底击碎。他将信缓缓放下,又拿起另外两封。一封是西岐的密信副本,言辞恳切,陈述天下大势,邀约同盟;另一封则是闻仲之前给他的那封血书副本的抄件,显然林如海也已通过其他渠道得到。
三封信,来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却指向同一个残酷的现实和同一个未来的选择。
贾政抬起头,看向玄元真人,声音干涩:“真人……如海兄信中提及,您曾窥探天机……”
玄元真人拂尘轻扬,神色肃穆:“贾公,天机虽不可尽泄,然气运流转,自有征兆。殷商享国六百余载,至今帝辛,宠幸妖妃,残害忠良,酒池肉林,耗竭民力,早已失尽民心,悖逆天道。凤鸣岐山,圣主已出,此乃乾坤更迭之象,非人力所能挽回。贫道夜观星象,紫微晦暗,煞星冲犯帝座,而西岐之地,王气氤氲,渐成华盖。此天命攸归,贾公明鉴。”
妙玉此时亦微微抬眼,清冷的声音如同玉磬:“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暴政必亡,仁者必兴。此乃自然之理,亦是人道之势。”
贾政闭目沉思,脑海中闪过商容血书、伯邑考惨死、僧道偈语、傅试警示、乃至宝玉那日的惊人之语……所有线索汇聚成一股洪流,推动着他做出决断。良久,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站起身,对着玄元真人深深一揖:“多谢真人指点迷津!如海兄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贾政虽不才,亦知顺天应人之理。请真人回复如海兄,他所言之事,贾政……应下了!荣国府虽无雄兵数万,然亦有忠勇之家丁,薄产之余粮。贾某即刻起,便暗中招募流散壮勇,以护庄守院为名,加以操练;同时广储粮秣、军械,联络旧部门生,以为奥援。一切行动,必当慎之又慎,以待天时!”
玄元真人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起身还礼:“贾公深明大义,实乃天下苍生之福。贫道定将贾公之意,原原本本带回兰台。”
兰台国,也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虽然春寒料峭,但是兰台宫后的演武场上,有三个纤弱而坚定的身影。黛玉和她的两个丫头紫鹃和雪雁。
林黛玉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长发挽成简单的髻,以玉簪固定,正凝神屏息,拉开一张小巧却坚韧的柘木弓。她的动作尚显生涩,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专注,紧盯着三十步外的箭靶。
“小姐,肩要沉,肘要平,呼吸匀畅……对,就是这样!” 一旁指导的,是林如海麾下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家将,名唤林威。
黛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她虽然顽皮淘气,爱和林瑾在演武场玩,却没有真正学习箭术,偶尔射射箭,打一套拳,也不过是玩而已,如今竟是真心想要习武,而且认真训练,心中既是诧异,又是敬佩。
“嗖!” 羽箭离弦,划过一道略显无力的弧线,堪堪钉在了箭靶最外圈的边缘。
黛玉轻轻吁了口气,额角已见细汗。她没有气馁,反而走上前去,仔细查看落点,又回头看向林威:“威叔,是我力道不足,还是姿势仍有偏差?”
林威上前,耐心指点:“小姐初学,力道不足是自然。但方才撒放之时,手腕略有松动,致使箭矢偏移。需知开弓如抱月,撒放如惊雷,心要静,手要稳。”
黛玉认真记下,重新回到原位,再次搭箭,开弓。一次,两次,三次……她重复着枯燥的动作,不顾手臂的酸麻,不顾寒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在学习射箭,更是在锤炼自己的意志。往日那个见月伤怀、对花垂泪的娇弱女儿,正在这冰冷的演武场上,一点点褪去脆弱的外壳。
除了弓马,她的书房里,除了诗词,还有许多兵书、阵法等典籍。夜晚,她不再仅仅抚琴作画,更多时候是对着油灯,研读那些艰深的兵策,在竹简上勾画山川地势,推演攻守之道。
贾敏起初颇为担忧,但见女儿眼神日益清明坚定,身体似乎也比往日康健了些,加之林如海默许,便也不再阻拦,只是吩咐厨房多加些滋补之物。
而林瑾,则已真正投身行伍。他没有凭借侯府公子的身份谋求高位,而是隐姓埋名,从最底层的步卒什长做起,与普通兵士同吃同住,一同操练,一同巡防。他褪去了贵公子的骄娇二气,皮肤被晒得黝黑,手掌磨出了厚茧。
他在泥泞中打滚,在寒风中值守,真正体会到了底层军士的艰辛与忠诚。林如海偶尔会暗中观察,见儿子虽辛苦,眼神却愈发坚毅沉稳,心中暗自点头。
这才是他林如海的儿子,未来能在这乱世中支撑起兰台基业的栋梁。
这一日,黛玉练箭归来,虽疲惫,精神却好。她在廊下遇到刚从军营回来汇报军情的林瑾。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往日那些斗嘴嬉闹仿佛已是前尘。
林瑾看着妹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那明显有了些许力道的手臂,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好妹妹,看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百步穿杨了!”
黛玉微微一笑,拭去额角的汗,目光望向西北方向,那是西岐,也是朝歌所在,轻声道:“哥哥在军中辛苦。我虽不能上阵杀敌,但多一分力量,多一分见识,将来或许……也能为父亲,为兰台,分担一丝半毫。”
林瑾收敛了笑容,郑重地点点头:“乱世将至,无人可置身事外。我们兄妹,当共勉之。”
荣国府内,自玄元真人离去后,贾政便开始了他隐秘的计划。他不仅让司徒清点侯国内户籍人口,而且让司马借口目前都是老弱病残的兵,需要放回家,因此兵源不足,申请招兵买马。
司马放回家的都是年富力强的兵丁,然后新征青壮年入伍,进行新兵训练。
同时,借口年景不好,恐有盗匪,需加强护卫,命赖大、林之孝等心腹家人,在京郊几处庄园,以招揽长工、护院为名,秘密招募那些因战乱或饥荒流离失所的青壮,择其精壮者,由可靠的家将统领,暗中进行军事操练。
同时,府中的粮仓、银库也开始了悄无声息的储备,一些不易察觉的兵器、铠甲,也被分批运往隐秘的庄园收藏。
这些动作极其隐秘,府中大多数人,包括王夫人、李纨等,只当是寻常的家族防卫,并未深究。
但一些蛛丝马迹,却落入了有心人眼中。
宝玉自那日噩梦惊醒,又听闻西岐消息后,心中那股想要“做些什么”的念头愈发强烈。
他不再满足于只是读书习武,开始更加留意府中的人事动向。他察觉赖大、林之孝等人近来行踪诡秘,父亲书房夜间灯火常明,往来之人也多了些陌生面孔,虽都是寻常商贾、庄头打扮,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不同于常人的精悍之气。
这日,他偶遇从京郊庄园回来的赖大,便状似无意地问起庄上事务。赖大支吾几句,只说些收成、佃户的闲话。宝玉也不深究,心中却已了然。
他回到怡红院,坐在书案前,看着那管紫竹洞箫,又想起伯邑考,想起冯紫英的信,想起黛玉在兰台习武的消息,一股混合着豪情与紧迫感的情绪在胸中激荡。
他铺开绢帛,提笔蘸墨,却并非写诗,而是开始勾勒一幅简陋的舆图,标记出他所能想到的,荣国府在京郊的田庄、别业的位置,并在一旁用小字注明了可能的物资囤积点、兵力配置的设想。
他的笔迹虽还稚嫩,思路也尚显粗糙,但那专注的神情,那试图掌控和规划的力量感,却与往日那个只知在脂粉堆里打滚的怡红公子,已然判若两人。
袭人进来添茶,见他如此,不敢打扰,只悄悄对麝月叹道:“二爷如今,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麝月低声道:“这世道,逼得人不得不变罢。”
晴雯接口:“别说宝二爷,即便是林姑娘的臂力都叫去年长了2个力气。我们三姑娘的臂力也见长。”
原来,贾母又将黛玉接到荣国府。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天,她每日都和探春到花园里的小演武场比试箭术。
这日,黛玉正搭箭拉弓。春末的柳絮粘在她月白色的箭袖上,随动作翻飞如蝶。探春的箭矢破空时带起锐啸,钉入30步外的红心时,惊得檐下画眉扑棱棱乱飞。
第三箭!黛玉咬住下唇,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檀木箭匣上叮当作响。她眯起眼瞄准靶心,忽见箭簇上刻着的缠枝莲纹——那是宝玉送给她的。
箭矢离弦的刹那,东南角突然传来马蹄声。黛玉手一抖,箭身歪斜着扎进靶边的老槐树,惊落几片嫩绿的新叶。
探春哈哈大笑:“我赢了!”她石榴红的裙裾扫过满地落英,她腰间的赤金点翠禁步叮咚作响。
黛玉低头轻笑:原想着射中那树杈上的雀儿,倒叫它躲过去了。话音未落,西北天际忽起惊雷,春雷滚动着碾过荣国府的琉璃瓦。
夏天即将拉开帷幕。
荣国府与兰台国,这两座看似稳固的世家堡垒,已然在这末世将至的洪流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开始默默地、坚定地,为那不可预知的未来,积蓄着力量。时代的巨轮,正以不可阻挡之势,隆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