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洛邑的夏日,
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来得更闷热,
也更厚重。
伊、洛二水环绕着这座千年古城,
水流平缓,
映着岸边垂柳。
热风拂过,
带来湿润的水汽与泥土的芬芳,
却也吹不散那弥漫在街巷楼台间、仿佛沉淀了数朝兴衰的凝滞气息。
城东“清源”坊,
毗邻着前朝废弃的“明堂”遗址,
虽不复昔日皇家禁地的威严,
却也因此多了几分市井的烟火与杂乱。
坊内一条不甚起眼的巷子深处,
新开了一家小小的书铺,
名曰“墨韵斋”。
铺面不大,
陈设也简单,
四壁书架堆满了各类典籍,
多以地方志、风物考、前朝野史为主,
兼售些笔墨纸砚。
掌柜是个面色微黄、带着几分书卷气的青年,
自称姓墨,
待人接物总是慢条斯理,
眼神却偶尔掠过一丝与这慵懒姿态不符的精明。
这日午后,
阳光透过支摘窗,
在店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墨掌柜正低头整理着一摞刚收来的旧书,
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
动作轻柔,
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魂灵。
“掌柜的,
可有《河洛方舆考略》的刻本?”
一个清婉的女声响起,
带着些许赶路后的微喘。
墨掌柜抬起头,
见是一位身着半旧青灰色细麻布衣裙的妇人,
发髻简单绾起,
插着一根木簪,
面容平凡,
唯有一双眸子清澈沉静,
不似寻常村妇。
她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风尘仆仆。
“《河洛方舆考略》?”
墨掌柜看了她一眼,
慢悠悠地道:
“那可是冷门书,
刻板稀少。
小店倒是有一部前朝弘文馆的抄本,
只是……价格不菲。”
那妇人,
正是改换装束、孤身东行的崔令姜。
她闻言,
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
“抄本……不知可否先验看一二?”
墨掌柜再次打量了她片刻,
缓缓点点头:
“娘子稍待。”
转身从柜台后一个上了锁的楠木书匣中,
取出一部以蓝布包裹的书册,
小心递过。
崔令姜接过,
指尖触碰到那微凉柔软的蓝布,
心中已确定了七八分。
这包裹书籍的方式,
与谢知非惯用的如出一辙。
她不动声色地翻开书页,
目光迅速扫过内容,
确认是真本无疑,
同时压低声音,
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语速道:
“西北风沙大,
不知此间可有‘避尘’的墨锭?”
墨掌柜——谢知非麾下“暗辰”核心成员,
执壶为她续了半杯温水,
手指几不可察地在杯沿敲击了三下,
两轻一重,
方才低声道:
“‘避尘墨’需定制。
娘子若要,
三日后,
西市‘漱玉轩’可取。”
暗号对接无误。
崔令姜心中稍定,
知道已成功与谢知非布下的暗桩接上了头。
她将书合上,
声音恢复如常:
“这抄本果然精良,
我……再斟酌一下。”
说着,
将书递回,
指尖在递还时,
极快地将一枚折叠成方胜状、以密文书写的薄纸片塞入对方掌心。
那里面是她对龙脉可能在洛邑北邙山区域的初步推断,
以及沿途听闻的、关于北邙夜间异光的零散消息。
墨文手腕一翻,
纸片已悄无声息地滑入袖中,
脸上依旧是那副懒散笑容:
“无妨,
娘子随时可来。”
就在崔令姜准备离开书铺,
去往下一处预定联络点时,
巷口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和铠甲摩擦的细响。
她脚步微顿,
侧身借着门板的遮掩向外望去。
只见一小队约十人的骑兵勒马停在巷口。
他们身着制式不一的皮甲,
武器也略显驳杂,
但个个眼神锐利,
身形精悍,
马术娴熟,
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剽悍之气。
为首的是个年轻队正,
眉宇间带着警惕,
正低声吩咐着手下:
“分散打听,
重点是粮铺、铁匠铺和车马行,
留意近期有无大宗陌生货物进出,
尤其是……与北边有关的。
将军有令,
行事需隐秘,
不得扰民。”
“北边”……崔令姜心中一动。
这队骑兵的气质,
与她记忆中卫昭何其相似!
他们的甲胄虽经过刻意做旧和混杂,
但那挺直的脊梁和行动间隐隐透出的默契,
绝非寻常溃兵或地方守军能有。
是了,
卫昭既已受封“荡寇将军”,
他在接到自己信件后,
势力向西南、中州方向延伸,
派出先锋斥候探查洛邑情况,
倒也合乎情理。
只是没想到,
他们的动作如此之快。
那年轻队正目光扫过“墨韵斋”的招牌,
并未过多停留,
显然一家小书铺不在其重点探查范围。
他打了个手势,
小队迅速分散,
融入坊市的人流中。
崔令姜默默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心中百感交集。
卫昭的人到了,
说明他并未困守栾城一方天地,
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这天下腹地。
这让她感到一丝欣慰与底气,
仿佛在孤身跋涉的漫漫长路上,
看到了远方熟悉的篝火。
然而,
如今的洛邑已成旋涡,
各方势力犬牙交错,
卫昭这股新生力量的介入,
是福是祸,
犹未可知。
她压下心绪,
低着头,
如同一个寻常购书未果的妇人,
快步离开了清源坊,
向着城南方向行去。
按照计划,
她需要在南市附近寻找一处合适的落脚点,
以便观察往来商旅,
并尝试找寻或接触可能存在的、与靖海公府有关的线索,
——她袖中那枚得自星枢岛的“沧澜令”,
除了那次逼退靖海公麾下以外,
至今她尚不知用处。
与此同时,
洛邑西市,
最大的客栈“悦来居”二楼雅间。
赫连铮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一身雍朝富商打扮,
锦衣玉带,
手中把玩着一对包浆温润的核桃。
他看似悠闲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
眼神却如同盘旋在天际的苍鹰,
锐利地捕捉着每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
“王子,”
一名作随从打扮的心腹低声禀报,
“‘灰隼’传回消息,
在清源坊一带发现了疑似卫昭部下的踪迹,
约一小队,
作斥候打扮。”
赫连铮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哦?
我们的卫将军,
手脚倒是利落。
看来栾城的粮草,
让他缓过气来了。”
他顿了顿,
问道,
“我们的人,
可都撒出去了?”
“均已就位。
城防营、太守府、乃至几家大商行,
都有我们的‘耳朵’。
另外,
按您的吩咐,
已经有两批‘货’,
伪装成皮草和药材,
分别存入了北邙山脚下的两处庄园。”
心腹回道,
语气中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那“货”,
自然是化整为零、秘密潜入的“苍狼卫”精锐,
当然仅仅几十人罢了。
赫连铮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
让下面的人都把招子放亮点。
这洛邑城里,
老鼠洞多着呢。
除了卫昭的探子,
谢知非那只老狐狸,
肯定也早埋下了钉子。
还有……”他目光转向城南方向,
“靖海公府在洛邑的别院,
近来可有异动?”
“暂无大的动静。
不过,
别院的采买近日频繁接触了几位精通金石和风水的老先生,
似在寻访什么古物或宝地。”
“风水?
古物?”
赫连铮眼中精光一闪,
“看来,
林家也对这地下的东西感兴趣。
继续盯着。”
他挥了挥手,
心腹躬身退下。
雅间内重归寂静。
赫连铮站起身,
走到窗边,
望着远处洛邑皇宫模糊的轮廓,
低声自语:
“龙脉……天命所归?
呵,
在这乱世,
刀把子才是硬道理。
不过,
若能把这‘天命’的旗号抢到手,
倒也能省去不少力气。”
他的野心,
如同暗流,
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鼓荡。
几乎在同一时间,
洛邑以北,
北邙山麓。
秦无瑕独立于一株苍劲的古松之下,
紫色劲装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愈发深邃。
她望着脚下这座被无数帝王将相视为最终归宿的连绵山峦,
神情冷冽如常,
唯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内心的波澜。
玄蛊七子如同鬼魅般散布在四周警戒。
“统领,”
“水蛭”无声地靠近,
低语道,
“初步探查,
山中阴气最盛之处有三,
皆在前朝陵寝聚集区域。
其中‘蟠龙谷’一带,
能量残留异常活跃,
且发现有近期人为布置的痕迹,
手法……不似中原路数,
倒与典籍中记载的某些聚灵阵法类似。
另外,
山中几处水源,
也检测出极其微弱的异样毒性,
与我们携带的‘蚀心草’药性有几分相似,
但更为隐晦。”
秦无瑕目光微凝。
观星阁果然已经动手了,
而且动作不小。
那水源中的毒性……是自然滋生,
还是另有其人做了手脚?
会是赫连铮吗?
亦或是……其他潜藏的势力?
“知道了。”
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标记所有异常点。
重点监视‘蟠龙谷’。
至于水源……暂且不要清理,
留意其变化,
以及……有哪些人或动物会受影响。”
她顿了顿,
补充道,
“派人混入城中,
留意各方动向,
尤其是……卫昭、谢知非,
还有赫连铮的人。”
“是。”
“水蛭”领命,
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道,
“统领,
我们是否……要先下手为强?
在观星阁完成布置前,
破坏掉那些节点?”
秦无瑕沉默片刻,
摇了摇头:
“时机未到。
王命是‘监视’与‘污染’。
如今连龙脉核心究竟在何处都尚未确定,
贸然动手,
只会打草惊蛇,
成为众矢之的。”
她抬起手,
指尖拂过冰冷的松针,
“我们要等,
等他们找到真正的大门,
等他们……自相残杀得差不多了。”
说这话时,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北境荒原上的惨状,
以及柳条沟那个女孩空洞的眼神。
执行这样阴损的任务,
非她所愿,
但滇西的利益,
王上的命令,
如同无形的枷锁,
牢牢束缚着她的行动。
她只能将那份对无辜者的怜悯与对自身行为的质疑,
深深压入心底,
用更冷的冰层覆盖。
夜色渐浓,
北邙山的风带着凉爽的山风,
卷起她的衣袂。
玄蛊卫的身影,
如同融入了这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山峦,
静静地等待着。
而在洛邑城内,
一场看似寻常的夜戏,
正在南市最大的茶楼“遇仙楼”上演。
崔令姜选择了一楼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点了一壶最普通的茉莉香片,
几样干果,
看似专注地听着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前朝旧事。
她的目光,
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全场。
她看到了二楼包厢里,
那个下午在清源坊书铺接头的墨文,
正与几位看似文士模样的人把酒言欢,
谈笑风生,
完美地扮演着一个附庸风雅的书商。
她也注意到了靠近戏台的一桌,
坐着几名客商打扮的汉子,
虽然穿着雍朝服饰,
但坐姿、饮酒的姿态,
以及偶尔交换眼神时那种锐利与默契,
都与中原商人迥异——那是赫连铮手下的探子。
甚至,
她还瞥见一个身影在茶楼门口一闪而过,
那迅捷而略带诡异的身法,
让她瞬间联想到了秦无瑕,
滇西的人,
果然也到了。
戏台上,
正唱到《洛水惊鸿》的高潮处,
前朝皇子与民间女子的爱情悲剧,
引得不少看客唏嘘不已。
那缠绵悱恻的词句,
此刻听在崔令姜耳中,
却仿佛别有一番意味。
“……说什么帝王家,
富贵荣华,
终不过是,
镜花水月,
水底捞沙……”老生苍凉的唱腔在茶楼内回荡。
崔令姜端起微凉的茶杯,
凑到唇边,
却并未饮下。
镜花水月,
水底捞沙……这乱世之中的权力角逐,
龙脉之争,
又何尝不是如此?
每个人都在奋力捞取那看似能决定命运的东西,
却不知那究竟是希望之源,
还是毁灭之始。
她放下茶杯,
指尖冰凉。
卫昭的斥候,
谢知非的暗桩,
赫连铮的探子,
秦无瑕的耳目……还有那隐藏在更深处的、目的莫测的观星阁。
如今,
在这座古老的中州帝都,
再次缠绕、收紧。
一场新的风暴,
已然在无声无息中,
将所有人都卷入了它的范围。
而她,
崔令姜,
不再是那个被动卷入风暴的棋子。
她手握星图的秘密,
只身闯入这漩涡中心,
所要做的,
便是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
看清每一步,
落下属于自己的那一子。
戏未终,
人未散。
洛邑的夜,
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