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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坡之下,

雍河码头的喧嚣如同沸腾的鼎镬,

与三人周身萦绕的凝重沉默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那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与无数隐秘,

奔流东去,

而他们,

正欲投身这深不可测的洪流。

卫昭拄着木拐,

身形挺直如松,

唯有紧握拐杖、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目光如鹰,

迅速扫过码头各处关卡,

那些河道府兵盘查之细致,

远超寻常。

“查验路引、翻检货物,

甚至详问籍贯亲属……这般阵仗,

不似寻常缉盗,

倒像张网待雀。”

他声音低沉,

带着伤后未愈的沙哑,

却依旧冷静,

“我等形貌,

尤其是我这腿伤,

恐已成显眼标记。

谢兄备下的路引虽好,

却难保万全。”

他心中波澜暗涌。

昔日执掌法度,

如今却要规避盘查,

身份的颠倒带来刺骨的屈辱。

更深处,

是对前路的重重忧虑,

以及一丝不愿承认的、对谢知非这莫测深浅之人的依赖。

谢知非闻言,

玉骨扇在指尖轻巧一转,

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世间纷扰不过掌中游戏。

“卫兄慧眼。

不过,

强龙难压地头蛇。”

他扇尖虚点那些目光精悍、穿梭于人群中的青灰短褂汉子,

“在这雍河地界,

漕帮的规矩,

有时比官府的令牌更管用。

河道府兵,

离了战船,

在这人挤人的地方,

能耐便打了折扣。”

他话锋微顿,

眼中掠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至于通关之路,

明的不成,

自有暗渠可循。”

崔令姜静立一旁,

目光并未停留在那些显眼的兵卒或帮众身上,

而是细致地观察着码头运作的肌理

——力工的路线、货堆的布局、大小船只的衔接,

乃至那些看似闲散、实则目光锐利的疑似小头目。

她忽然轻声开口,

声音几乎被嘈杂淹没:

“谢大哥所指,

可是那些系缆方式独特、绳结隐有标记的‘飘叶舟’?”

谢知非眼中讶色一闪,

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与赞赏:

“崔姑娘果然心细如发。”

他没想到,

这位崔氏庶女竟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崔令姜微微垂眸,

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

低声道:

“小女子见那几艘小舟吃水颇深,

不似空载。

且方才茶摊听闻,

京城清洗已波及神策军。

若公告文书已至,

明路便是死路。”

她言辞清晰,

直指核心困境。

卫昭看向她,

目光复杂。

这一路行来,

她屡屡展现出的不凡,

已远超他对世家女子的认知。

谢知非轻笑:

“正是此理。

‘飘叶舟’乃漕帮运送‘私货’、助‘特殊客’离京的捷径,

等闲不会惊动官府。

不过,”

他话锋一转,

看向卫昭,

“欲借其道,

需备足‘诚意’,

且绝不能为他们招致无法摆平的大麻烦。”

他掂了掂腰间钱袋,

“金银可通神,

而我们的‘麻烦’……”他意味深长地停顿,

“在漕帮眼中,

或许尚在可控之内。

毕竟明面上我们三个已死之人,

能招来什么麻烦呢?”

‘我们这已死之人,

就是最大的麻烦。’

崔令姜在心中默道,

深知此举风险。

但眼下,

这确是唯一生路。

‘必须尽快离开!’

“如何接触?”卫昭问出关键。

谢知非用扇子遥指码头边缘一不起眼的茶棚,

棚下有一佝偻老者,

守着巨大茶壶,

对周遭喧闹漠不关心。

“那是‘引水人’。

你们在此稍候。”

他刚欲举步,

崔令姜却上前一步。

“我同去。”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三人同行,

若只谢大哥一人前去接洽,

过于突兀。

我可扮作寻亲不遇、盘缠将尽的妹妹,

更为自然。

卫……兄长有伤,

在此接应更为稳妥。”

她望向卫昭,

眼中带着决绝与恳求。

她不能将所有希望全然寄托于谢知非。

卫昭眉头紧锁,

本能欲拒,

但触及她坚定的目光,

又瞥见自己行动不便的右腿,

终是将话咽回,

只沉声道:

“……万事小心。”

谢知非眼中掠过一丝玩味,

从善如流:

“也好,

有‘妹子’同行,

这戏更真三分。”

两人融入人流。

谢知非低声提点:

“看我眼色,

少言。

漕帮自有其暗语规矩。”

接近茶棚,

老者依旧未抬眼皮。

谢知非上前,

将三枚铜钱以特定品字形置于桌沿,

一枚半悬,

语气恭敬却含独特韵律:

“老丈,

讨碗茶水解渴,

余钱请您吃个炊饼。”

老者擦拭茶碗的手微顿,

混浊目光扫过二人,

声音沙哑:

“茶水糙,

恐污贵人口。”

“行路之人,

但求解渴,

不讲究。”

谢知非手指轻点铜钱空位。

老者拿起那半悬铜钱掂了掂:

“往南?路不太平。”

“寻条稳当‘近路’。”

“近路费鞋。”

“备好了新履。”

谢知非轻拍钱袋。

老者沉默片刻,

报出一数,

金额令崔令姜心头一跳。

谢知非眉头未皱,

爽快取出相应金叶子混于铜钱中推出:

“再加两双‘鞋’,

家兄腿脚不便,

需格外稳妥。”

老者盯着谢知非,

又转眼看了看他身后崔令姜,

问道:“客人,兄长何在?”

谢知非指着远处的卫昭道:

“他腿脚不便,

在那处等待,

老人家看可行?”

老者望着远处的卫昭,

轻轻一笑后,

袖袍一拂,

尽数收拢:

“戌时三刻,

上游三里,

歪脖子柳树下,

过时不候。”

言罢,

再度低头擦拭茶碗,

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返回途中,

崔令姜忍不住低语:

“他竟不问我们来历?”

谢知非嗤笑:

“漕帮规矩,

不该问的。

只认钱与风险。

价码够,

风险可控,

便予通路。

这便是江湖。”

‘冰冷的利益,

有时反比虚情可靠。’

崔令姜默然,

更深切体会到已踏入另一套法则的世界。

回到卫昭处,

谢知非简略交代。

卫昭颔首,

未再多问。

他信的并非谢知非,

而是那套基于利益的“规矩”。

等待漫长,

天色愈发阴沉,

河风带着湿冷寒意。

戌时将至,

三人悄然向上游而行。

卫昭凭木拐与毅力支撑,

每一步都沉稳,

额角却渗出细密冷汗。

崔令姜紧随其后,

忧心忡忡。

谢知非在前,

耳目警醒。

三里路在压力下显得格外悠长。

终于,

借着水光,

见那株狰狞的歪脖子老柳,

树下泊着一艘带篷梭船,

船头立一精瘦黑影。

近前,

那汉子目光如鹰,

扫过三人,

在卫昭腿与木拐上停留,

声音冷硬:

“钱货两清,

上船。

途中禁声、禁窥。

违者,

按规矩办。”

就在卫昭最后登船,

重心将移未移的刹那,

那船夫眼神一厉,

低喝:

“且慢!”

手已按向腰间鼓囊之物,

死死盯住卫昭因发力在泥岸留下的略深脚印,

及其持拐右手虎口处的厚茧。

“这位‘兄长’,

您这‘腿伤’与手上功夫……

可不像寻常百姓!”

气氛骤然冻结!

谢知非却踏前一步,

轻笑从容:

“兄弟好眼力。

家兄确是北境退下的老卒,

曾在镇北侯麾下效力,

因伤退役,

携妹南下寻亲。

手上有些痕迹,

身上带些杀伐气,

还请见谅?

莫非漕帮规矩,

不接待行伍朋友?”

他巧妙点明“可能”来历,

解释特征,

反将一军。

卫昭立刻配合地微挺脊梁,

属于老兵的气势自然流露。

船夫眼中厉色稍敛,

但审视未消。

突然,

一队河道府兵竟巡至此处,

队率厉声喝问:

“尔等何人?

深夜在此作甚!”

船夫脸色微变。

危机骤临!

就在此时,

另一队神策军巡逻兵恰至,

为首一名年轻校尉见状快步上前,

目光触及卫昭的那把腰刀,

瞳孔骤缩,

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却迅速压下。

他对河道府队率拱手笑道:

“王队率,

误会!这几位是卑职远亲家眷。”

他指向卫昭,

“这位表兄乃北军伤退老卒,

性子执拗南下谋生,

在下特来寻他。

惊扰之处,

海涵!”

说话间,

一小锭银子已悄然递过。

王队率掂量银子,

又看看李校尉与卫昭那伤残模样,

以及旁边看似柔弱的崔令姜、市井气的谢知非,

疑心去了大半。

京中清贵神策军与河道顶层军官素有来往,

香火情面犹存。

他也不愿为那莫须有之事开罪神策军,

但见他哼声纳银:

“既是你亲眷,

罢了。

如今水路不靖,

让他们小心。”

“多谢王兄!”

李校尉连忙道谢。

待官兵离去,

李校尉才松口气,

看向卫昭,

压低声音,

难掩激动与恭敬:

“您……

您无恙便好!

速行!

保重!”

他识趣不再多言,

对船夫抱拳:

“有劳兄弟。”

船夫目睹一切,

疑虑尽消。

神策军军官亲证“伤退老卒”身份,

背景虽深却非漕帮惧怕的麻烦。

他脸上冰霜顿化,

甚至带上客气:

“原是误会。

几位,

请速上船。”

终是尘埃落定。

卫昭最后登船,

对那年轻校尉

——昔日曾受他点拨的下属李桓,

极轻微地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竟是他……今日援手,

他日不知是福是祸。’

神策军清洗的阴影,

让他对旧部命运充满忧惧。

小舟解缆,

撑离河岸,

滑入浓稠夜色与渐起的乳白雾气中。

李校尉目送小船消失,

心中波涛难平,

转身带部下默然离去。

乌篷船舱低矮,

三人蜷身相对。

橹声欸乃,

破开寂静水面。

卫昭靠坐篷壁,

闭目不语。

腿伤隐痛,

心中更是一片冰凉与沉重。

背叛、追杀、昔日下属冒险相助……

这一切,

都远非他秉持的忠君卫国之道所能囊括。

崔令姜抱膝而坐,

透过篷隙望向外间愈发浓厚的迷雾,

两岸灯火尽被吞噬。

‘谢知非急智,

李校尉义助,

漕帮暗渠……这世间经纬,

远比闺阁典籍复杂万倍。’

疲惫与迷茫如潮水涌来。

这小舟载他们离了险地,

却也驶入了更深的未知。

谢知非把玩着玉骨扇,

唇角微勾。

‘观星阁……,

我等棋子皆已入局,

你还能藏多久……?

今日之事倒也惊险,

卫昭啊卫昭,

你那‘镇北侯旧部’的身份,

倒也歪打正着。’

他目光幽深,

似已穿透迷雾,

望向遥远的东南棋局。

河面雾气弥漫,

小舟如一孤叶,

无声南去。

前路如同这化不开的浓雾,

吉凶未卜,

方向莫辨。

然,

命轮既启,

便再无回头之路。

(第一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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