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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日的岩穴蛰伏,

仿佛一段被强行按下的休止符,

在无声中积蓄着不安与焦灼。

洞内终年不散的阴冷潮气早已浸透衣衫,

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

但当卫昭终于能凭借那根由崔令姜就着篝火光、一刀一刀仔细削制出来的木拐,

独自支撑着身体,

缓慢而坚定地迈出几步时,

三人心中都清楚,

这短暂而脆弱的宁静,

到头了。

左臂依旧被布带牢牢固定在胸前,

右腿每一次承重时,

肌肉深处仍会传来清晰的、如同细密锯齿拉扯般的痛楚,

无情地提醒着他曾经濒临的绝境。

但至少,

那濒死的虚弱感已被驱散,

重新掌控身体的自主权,

让他眼中那几乎被剧痛和背叛磨蚀殆生的锐气,

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棱角。

谢知非那些来源成谜、却意外有效的草药与干净食物,

如同暗夜中的薪火,

不仅稳住了伤势的恶化,

更在某种程度上,

维系着这个小小同盟摇摇欲坠的生存底线。

启程的这个黎明,

天色沉郁得如同砚台中化不开的浓墨。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

仿佛触手可及,

山间弥漫着饱含水汽的薄雾,

呼吸间都带着一股土腥气的凉意,

一场山雨似乎已在弦上。

谢知非最后一次如同幽灵般潜回洞中,

肩头与发梢皆带着山间清晨特有的、冰冷湿润的痕迹。

他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外围的搜索网虽未收拢至此,

但几股不同的探子活动痕迹比前几日更近。

此地已非善地,

我们必须立刻动身,

混入雍河码头的人流,

方能借水遁形。”

无需多言,

再次改容易装。

粗布衣衫掩去了原本的形貌,

也试图掩盖各自眉宇间难以完全消弭的警惕与疲惫。

三人沉默地钻出岩洞,

重新投入外面那片被山雨欲来的压抑所笼罩的天地,

沿着逐渐显现人迹的山道,

向着那条贯通南北、传闻中樯橹如林的雍河漕运枢纽,

谨慎地迂回前行。

越是接近水道通衢,

沿途的烟火气便越是浓重。

简陋的茶寮、供脚夫歇息的草棚开始零星出现,

南来北往的行商、赶着骡马的货郎、风尘仆仆的旅人身影也逐渐密集起来。

各种或真或假、或夸大或隐晦的消息,

便如同河面上因船只经过而泛起的泡沫,

在这些临时的歇脚处悄然滋生、碰撞、流传。

在一处倚着老槐树搭建、顶上茅草已有些稀疏的茶摊歇脚时,

他们恰好毗邻一桌几个看起来是常年在外奔波的行商。

几人围坐在粗糙的木桌旁,

声音压得颇低,

却难掩谈论内容的惊悚。

一个颧骨高耸、面色焦黄的布商啐掉口中嚼烂的茶叶末,

神神秘秘地向前倾着身子:

“几位老哥从北边来,

京城那场大风波,

总该听闻了吧?

嚯!了不得!

兰台那把火,

哪里是失火,

分明是烧塌了半边天!”

他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宫里那位雷霆震怒,

好些个跟内侍省、旧档库能扯上关系的衙门,

如今都是风声鹤唳!

抄家、下狱、流放……动作快得吓人!

连天子亲军的神策军里头,

都动了刀子,

据说清洗了不少‘不稳当’的,

是要把那些‘奸佞’连根撅了!

这京城的天,

可是彻底变了颜色!”

他边说边摇头晃脑,

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旁边一个脑满肠肥、穿着绸缎马褂的商人接口,

语气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唏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啧啧,

京城里的贵人们斗法,

翻云覆雨,

只是苦了底下那些池鱼。

不过啊,

老哥我常跑东南,

那边近来,

可也算不上太平静。”

“哦?王老板有何高见?莫不是靖海公那边又加了税钱?”

“税钱倒是老样子。”

被称作王老板的胖子摆了摆手,

胖脸上露出一丝凝重,

“是海上不太平!

靖海公麾下的战船巡弋得是比以往勤快了许多,

旌旗招展,

煞是威风。

可邪门的是,

那帮子该挨千刀的海匪,

非但没收敛,

反倒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近来活动愈发猖獗!

几条走了十几年、公认最安稳的商路,

如今都传出了遭劫的消息!

前些日子更有骇人听闻之说,

一支往流求去的船队,

连人带货,

直接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上,

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眼下靖海公府已是下了死命令,

各大小港口,

盘查得如同铁桶一般,

尤其是针对前往泉州的船只和陌生面孔,

查得那叫一个细致入微,

恨不得掘地三尺,

说是要严防死守,

绝不能让海匪的探子混进来兴风作浪。”

“竟有这等事?这……这真是陆上虎狼环伺,

水里魑魅横行,

这世道,

还让不让人安生过日子了!”

邻桌的交谈,

如同数九寒天里兜头浇下的冰水,

让三人心头同时一凛。

京城的风暴竟然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且升级了,

清洗的范围与力度远超最初预估,

他们这三张早已被描绘于公告文书上的丑化过面孔,

或许无人能识,

但这么多天过去,

他们的真实面貌怕是早已记在各大势力的眼中,

暴露的风险正急剧增大。

而东南沿海陡然绷紧的弦,

海盗不合常理的猖獗,

以及靖海公府那近乎过激的、针对性的盘查,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

绝非孤立事件,

更像是在某种巨大而无形的压力催化下,

必然产生的连锁反应。

一张更加严密、更加危险的罗网,

似乎正在他们前往泉州的路径上悄然张开。

谢知非面无表情地放下几枚磨损严重的铜钱在桌上,

发出轻微的“哒”声,

眼神示意卫昭与崔令姜离开这是非之地。

继续沿着逐渐宽阔的土路前行,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较为热闹的乡间集市,

恰逢集日,

人流如织,

摩肩接踵,

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不安的鸣叫声混杂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崔令姜扮作的农家女,

努力做出怯懦模样,

小心翼翼地虚扶着卫昭的手臂

——虽是做戏,

却也需时刻防备他因腿脚不便而在拥挤中被人碰撞失衡。

卫昭则依仗木拐,

尽量调整着步伐,

掩饰着右腿的隐痛,

但那挺直的脊梁和习惯性审视四周的眼神,

仍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就在他们随着人流缓慢移动时,

异变突生!

一个扛着巨大麻包、满脸横肉的汉子,

为了避开对面冲来的独轮车,

猛地一个急转身,

那沉重的、散发着谷物气味的麻包,

带着一股恶风,

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撞在行动迟缓的卫昭身上!

卫昭瞳孔骤缩,

重伤未愈的身体反应却依旧迅捷如电,

未受伤的右臂肌肉瞬间绷紧,

下意识便要格挡,

眼中掠过一丝属于沙场老兵的冰冷厉色,

甚至带起了些许未曾消散的杀意。

若在平时,

这一下碰撞恐难避免,

甚至可能引发冲突。

然而,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一直看似随意走在侧前方的谢知非,

脚步不着痕迹地向内侧滑出半步,

身形微侧,

那柄一直握在手中的玉骨扇,

扇骨顶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

极其精准地在扛包汉子手肘的某个关节处轻轻一触即收。

同时,

他脸上已瞬间堆起市井小民特有的、带着几分惶恐与讨好笑容,

扬声歉然道:

“这位大哥!稳住!稳住!

家兄前些时日摔伤了腿,

行动实在不便,

可莫冲撞了您,

您小心……!”

那莽撞汉子只觉得手臂肘关节处猛地一酸一麻,

原本蓄足的力道瞬间泄了大半,

麻包的势头也为之一滞。

他愕然扭头,

看到的是一个面带卑微笑容的寻常行商和一个拄着拐、脸色憔悴的伤者,

以及一个吓得往后缩的农家女,

到嘴边的粗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是不耐烦地瞪了几眼,

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走路不长眼……”,

便扛着麻包费力地挤开了人群。

这突如其来、又瞬间消弭的危机,

让三人的动作都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卫昭紧绷的右臂缓缓放松,

眼中那乍现的厉色与杀意迅速敛去,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谢知非那看似单薄的背影,

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虽依旧沉默,

但那一直萦绕在眉宇间的、针对谢知非的冰冷审视,

似乎被这及时的、不着痕迹的援手,

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崔令姜也长长舒了口气,

拍了拍胸口,

看向谢知非,

轻声道:

“多……多谢谢大哥。”

这一声“谢大哥”,

比起之前的生涩与试探,

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与下意识的依赖。

一次突如其来的意外,

一次默契而隐蔽的化解,

如同在三人之间那由猜忌、警惕和利益勉强粘合的冰冷壁垒上,

悄然融化了一小块坚冰,

透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这短暂的、由共同应对微小危机所带来的缓和,

像黑暗中摇曳的星火,

虽不明亮,

却足以在人心深处留下一抹痕迹。

然而,

这片刻的缓和,

迅速被前方愈发清晰传来的、属于雍河码头特有的、庞杂而恢弘的声浪所吞没。

远远望去,

浑浊宽阔的雍河水域如同一条不见首尾的土黄色巨龙,

蜿蜒匍匐于大地之上。

河面上,

大小船只鳞次栉比,

帆樯如林,

遮天蔽日。

鼎沸的人声、力工们喊着低沉有力号子的声音、商贩声嘶力竭的叫卖、骡马不耐烦的嘶鸣,

以及河水本身永不停歇的流淌声,

所有这些声音混合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散发的各种气味、还有汗水与尘土的味道,

形成一股庞大而原始的冲击力,

扑面而来,

令人心神为之所夺。

码头上,

可见身着不同颜色与标识号衣的漕帮子弟,

目光精悍地巡视着各自地盘;更显眼的,

是那些甲胄鲜明、手持兵刃、设卡盘查的靖海公府兵卒,

他们冷漠而锐利的目光,

如同梳子一般,

一遍遍梳理着每一个试图登船之人的形貌与来历。

谢知非在距离码头喧嚣边缘尚有百余步的一处土坡上停下了脚步,

目光凝重地扫视着那片充满了生机、混乱与潜在杀机的区域。

“前面,

就是雍河码头了。”

他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另外两人耳中,

“接下来的每一步,

都需如履薄冰。”

京城清洗的余威未散,

东南暗流已然汹涌,

码头上严密的盘查如同张开的巨网。

所有的一切,

都在无声地宣告:

前往泉州之路,

绝非坦途,

而是危机四伏,

风雨,已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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