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翰林的寿宴,最终在脱里的缺席与萧璟的无言冷肃中悄然而过。
脱里心中那份歉意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石坠湖心,沉甸甸地压着。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一份真诚的友谊,也令苏婉在家人面前失了面子。
虽然苏婉次日听了他含糊的“家中有事”解释后,只温言说了句“无妨,不必挂怀”,神情也并无责备,但脱里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淡淡的失落。
这让他更觉愧疚。
几日后散学,苏婉收拾好书包,走到独自留在最后、正有些出神的脱里面前。
“脱里,”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试探,“今日……可有事要急着回府?”
脱里回过神,摇了摇头。王爷这几日似乎比较忙,也未特意过问他散学后的行止。
“那……我请你吃顿饭吧?”
苏婉眼中透着诚恳,“就当是……弥补那日寿宴你没吃上的蟹粉狮子头。我知道一家酒楼,菜式清爽,景致也好,临着一段旧城墙,很是清静。”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我同窗一场,我视你为友,总不愿因一次未成的宴请便生了隔阂。可好?”
她的话既给了台阶,又全了情谊,更将“隔阂”这样的词轻轻点出,让脱里那份愧疚感更加深了。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想,只是吃顿饭,答谢也好,弥补也罢,总该有个表示。若再推拒,未免太不近人情,也枉费了苏婉一片心意。
至于王爷……早些回去,应当无妨吧?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多谢你,苏婉。”
那家酒楼果然清雅,二楼临窗的雅间推开窗,便能望见一段爬满青藤的古老城墙,暮色中显得格外静谧。
菜色也如苏婉所说,精致而不油腻,那道蟹粉狮子头更是鲜香满口。
两人说说学堂趣闻,聊聊读到的好诗,多是苏婉引着话题。脱里本就欣赏苏婉的博学与通透,加之心怀歉疚,言谈间也较平日多了几分主动。
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华灯初上。苏婉招来伙计,温了一小壶清淡的桂花酿。
“少喝一些,暖暖身子,这酒不醉人的。”
她为脱里斟了一小杯,自己也满上,举杯道,“这一杯,敬同窗之谊,也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脸颊微红,不知是酒意还是灯火映照,眼神清澈而认真。
脱里心中一动。
最好的朋友……在南朝,除了王爷和哥夫,还有谁会这般待他?哥夫是亲人般的温暖,
王爷是……是他仰望依赖却总是惴惴不安的存在。
而苏婉,是第一个让他感受到平等、真诚友谊的同龄人。这份情谊,在他孤身寄居的岁月里,显得弥足珍贵。
他端起酒杯,桂花酿的清甜香气萦绕鼻尖。
酒液入喉,温润微甜,确实不易醉,却足以让心弦松弛几分。
“苏婉,”
他看着她,眼神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真诚,
“谢谢你。我在南朝……除了王爷和哥夫,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这句话出自肺腑,带着酒意催生的坦率,和长久以来积累的感激。
雅间的门,就在这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木质门扉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瞬间击碎了室内温馨宁静的气氛。
一道玄黑劲挺的身影立在门口,逆着走廊昏暗的光,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却比夜色更浓重百倍。
在看清室内情形——对坐的少男少女,桌上温着的酒壶,脱里尚未完全收回的、带着柔和笑意的侧脸,
以及那句清晰撞入耳膜的“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萧璟沉着脸,眼底卷起风暴前夕的漆黑死寂。
苏婉惊得手一抖,酒杯“当啷”掉在桌上,她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起身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凉的窗棂。
脱里更是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全然的震惊与恐慌。
他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带倒了身下的圆凳,声音有点抖:“王、王爷……!”
萧璟一言不发。
甚至没有看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苏婉,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脱里脸上,那里面翻涌着骇人的东西,是怒火,是难以置信,是某种被彻底刺伤后的冰冷狂暴。
他大步踏入,径直走到脱里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威压,完全笼罩住瞬间僵硬的少年。然后,一把攥住了脱里的手腕!
那力道有点大,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和一种几乎要捏碎骨骼的怒意。
脱里低呼一声,手腕骨处传来清晰的痛楚。萧璟攥着他,转身便走。
步伐又急又重,没有丝毫迟疑,拖着脱里踉跄跟上,甚至没有给他任何拿上外袍或说句话的机会。
“王爷!您听我解释……”脱里徒劳地挣扎,腕间的剧痛让他冷汗涔涔,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萧璟恍若未闻,只将那截纤细的手腕攥得更紧。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仿佛实质,将走廊的空气都冻得凝固。
苏婉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听着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远去,直到彻底无声。
她心脏狂跳不止,手心全是冷汗,燕王殿下刚才那眼神……太可怕了。
燕王府,书房。
门被萧璟反手甩上,沉重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
脱里被那巨大的力道拽得踉跄,手腕处火烧火燎地痛,不用看也知道定然已是淤青一片。
他急促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又满心委屈。
萧璟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地上,像一道沉默而压抑的剪影。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良久,那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划破了死寂:
“跪着。”
脱里身体一颤,咬紧了嘴唇,依言跪直,垂下了头。
“谁准你散学不归?”
萧璟依旧没有转身,声音从前方传来,“谁准你……与女子私下约会,饮酒作乐?”
“不是约会!”
脱里猛地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混合着委屈、疼痛和不解,
“王爷,苏婉她只是请我吃饭,为了答谢我之前帮忙,也为了……为了弥补我没能去她家宴的遗憾!
我们只是吃饭,说说话,那酒也只是清淡的桂花酿,并未过量,更无任何逾矩之事!她是我同窗,是我朋友……”
“朋友?”
萧璟倏然转身,月光照亮他半边脸,“你可知她父亲是谁?翰林清流,最重门风清誉!你与她深夜共处一室,饮酒谈笑,传将出去,旁人会如何议论?毁的是你自己的名节,还是我燕王府的体面?!”
“体面”二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胸膛微微起伏,左心口那处,自听到雅间内那句话开始便隐隐灼烧的闷痛。
话一出口,连萧璟自己都微微一怔。
这理由……何其苍白,何其牵强。
脱里与苏婉在酒楼雅间吃顿饭,即便稍晚,即便喝了点酒,又何至于就毁及王府体面?
真正灼烧他五脏六腑、让他理智崩断、不顾一切冲过去将人抓回的,是那句“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是亲眼所见两人对坐饮宴的平和画面,是那种被排除在外、甚至可能被“取代”的妒忌!
他看见他在别人面前放松地笑,听见他将别人置于那般重要的位置……那画面和话语引爆了连日来积压的所有烦躁、不安和那日益清晰却不敢深究的占有欲。
脱里吓住了。
“体面”?深夜共处一室?饮酒作乐?毁及王府名节?
他愣愣地仰着头,看着王爷眼中翻涌的怒意,里面还夹杂着一些脱里看不懂的、剧烈而混乱的东西,像是痛苦,又像是某种濒临破碎的疯狂。
那眼神太骇人,太有压迫感,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这不是他认识的燕王殿下。
这个认知,连同手腕处火烧火燎、越来越清晰的剧痛,还有今晚这一连串毫无征兆的惊吓、委屈、恐慌……所有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终于冲垮了脱里一直紧绷的神经。
“呜……”
一声细弱的、压抑不住的哽咽,突然从他喉间溢出。
紧接着,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瞬间划破了他苍白的面颊。
起初还是无声的滑落,但很快,抽泣就控制不住地泄露出来,肩膀也开始细微地颤抖。
他一半是疼的——手腕像是要断掉了,那疼痛尖锐地提醒着他刚才被粗暴对待;
另一半是吓的——王爷从未这样对待过他,那眼神里的东西让他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骨髓里透出来的恐惧。
他哭得狼狈,又拼命想忍住,嘴唇咬得发白,却还是止不住那断线的泪珠和喉咙里的呜咽。
他不敢再看萧璟的眼睛,只能低下头,盯着冰冷的地砖,眼泪一颗颗砸在上面,洇开深色的湿痕。
他这一哭,反而让书房内令人窒息的对峙,陡然变了调。
萧璟胸口那烧灼的、不断加剧的闷痛,在看见脱里眼泪的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少年哭得那样委屈,害怕,单薄的肩膀颤抖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混合着腕间那刺目的淤青红痕……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张了张嘴,那句斥责“不准哭”在舌尖滚了滚,却没能说出口。
月光寂静,只照亮书房一角。
一个跪地瑟缩,哭得难以自抑;
一个僵立原地,胸中翻江倒海,那汹涌的怒意之下,某些更为复杂难言的东西,正随着那压抑的哭声,一点点浮出冰冷的水面。